谁敢教为师做人 第10章

他静静望着那座在山风中轻轻摆荡的吊桥。

上回廖振卡追击他和江故,斩断了凛尘堡特制的过涯绳索,如今卢家为了便于通行,在淘沙河上拉起了崭新的吊桥,从此谁都可以轻松渡河,踏足凛尘堡地界。这也让曹肆诫手腕上的机括彻底失去了效用,只能当做一个纪念了。

咔嗒€€€€

他按开机括,弹出那个银质滑轮,手指扫过滑轮表面,让它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这是父亲亲手给他做的,后来被他拆解过无数次,然后他自己组装,自己上油,在淘沙河与各个矿场的绳索上来去自如。这是他最喜欢的玩乐项目,娘亲常骂他像个猴子似的到处乱窜,又担心这滑轮哪天磨损了,害他摔下去。

吊桥上不时有卢家雇的杂役通过,但始终没有他等的人来。

曹肆诫百无聊赖地转着滑轮,觉得好没意思。

那人不是要收他为徒吗?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师父?这都五天了,到底在山下忙活什么,看不见人影,武功也不教,连个口信都没有,别是丢下他跑路了吧!

骗子,这个大骗子!

收起滑轮,曹肆诫恨恨解下腰间的竹筒,仰头灌了几大口。

竹筒里的药早就喝完了,果真如那人所说,最后三帖药下去,他就基本痊愈了。眼下竹筒里装的是清水,带在身边解渴用的。

就在这时,一个匆匆过桥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卢家的护卫,但曹肆诫这几日没在堡中见过此人,是个生面孔。

曹肆诫装作不在意,又开始把玩自己腕间的机括,等这个护卫匆匆进门,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跟了上去。

延迟上山,定然是卢望均给他交代了其他任务,现下是来回禀了。

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且让他这个凛尘堡正经少主来偷听一下。

***

佟护卫的后脑还隐隐作痛。

昨夜他被江故找茬教训到昏迷,在客栈的地板上躺到凌晨,小二没敢扶他,只好心给他盖了床棉被。一醒转他就慌忙往凛尘堡赶来,生怕晚半刻再碍着那人的眼。

见到卢望均和卢金启,佟护卫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先把昨夜遭遇的倒霉事说了一遍,尽可能把自己说得更无辜更凄惨,好问主子多要些伤药和打赏钱。

卢金启被他翻来覆去的什么鱼汤什么面条说得不耐烦,打断问重点:“廖振卡?你说他跟廖振卡约了去钓鱼?两人还在客栈谈事情?这两人什么时候搭在一块儿的?先前不是还为曹肆诫交过手吗?他俩之后聊什么了?”

佟护卫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后来就晕过去了。”

卢金启:“……”

卢望均道:“看来这个江恩公来头不小,他特意打晕你,多半是知道我们私下查他的事了,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更多他的秘密。”

佟护卫摸着脑后肿包说:“老爷,我这伤是为卢家受的啊……”

卢金启随手丢了袋银钱安抚:“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容易,快点说正事吧。”

得了好处,佟护卫这才道:“要说这江故的来历,着实可疑。属下出了封寒城沿途打听,这人就是孤身前来的,一路上也几乎没有跟其他人闲谈交流。好不容易在邻近城镇找到点线索,还是因为那边在搜捕盗贼,有官差见他眼生,盘查了一下他的过所,才知道他是从闻昭城附近来的,可能是京都人。”(注:过所即通关文牒、路引。)

卢金启霎时警惕:“不会是京都里的大人物派来盯着凛尘堡的吧?兵部?户部?”

佟护卫补充:“后来我又辗转查到,江故此番出手干预,跟凛尘堡年初接下的那单军械铸造生意有关。”

卢望均捋须沉吟:“那他应当是兵部派来的人。这么说来,兵部也察觉到克林国在搞小动作了,廖振卡再找不到那个东西,怕是来不及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等下,这消息应属机密,你从哪里查到的?”

佟护卫道:“老爷放心,这是特意从多罗小驿哪里买到的情报,绝对保真。对了,您给我的银票只够付这消息的定金,他们说后续会派人来收账。”

卢金启嗤了一声:“百两银子只够付个定金,这多罗小驿还真会狮子大开口,不是传言钱财名利他们多罗阁一概看不上吗?这不是收钱收得挺顺手的。”

卢望均对此倒不奇怪:“阿启,你是第一次接触多罗小驿,有些规矩还不清楚。多罗阁本身确实看不上钱财名利,那是因为他们阁主有通神之能,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他三分,还要什么钱财名利?

“但要想真的知天下事,又怎能不布下众多耳目?多罗小驿便是这些耳目,负责给多罗阁提供遍布天下的消息,同时也会收集求见阁主的拜帖,经过驿站掌签的筛选递到阁中,再由阁主定夺。要养活这么多耳聪目明的线人,自然就看得上那些俗物了。

“况且他们所说的‘收账’,并不单单是来收余款,更多是来复核自家出售的消息带来了什么影响,多罗阁的人称其为‘因果’,这就是他们另一套规矩了。”

卢金启不以为意:“神神叨叨的,照我看呐,都是一群骗钱的神棍!”

***

屋内盘算着要如何招待江故这个隶属于兵部的高手,屋外曹肆诫恨得青筋暴起,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

这间屋子的窗户都还没封好,他坐在檐下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故!你怎么敢!

他不管兵部派这人来做什么,不管他要利用凛尘堡做什么,但他怎么能与廖振卡约着钓鱼、同桌吃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似他们是一双旧友?

那是他的仇人!廖振卡杀了他全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原来让他跟卢家先行回凛尘堡,就是为了私下会见廖振卡吗?因为他是个累赘?会阻碍他完成兵部那些了不得的任务?

那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他!之后还想要收他为徒!

自己如此信任这个人,竟换来如此背叛!

虚伪!骗子!

曹肆诫愤然离开偷听的角落,满腔怒火让他想要马上下山去找江故对质,但走到大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凛冽的寒风让他冷静下来。

吊桥在他眼前晃荡。

此时去找那人又有何用?

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没几件符合常理,自己能找他讨回什么公道?

明日是曹家出殡的日子,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也不想在这时候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撕破脸,否则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曹肆诫不愿承认,到了此刻,他仍对江故怀有一丝期望。

他期望那个人能陪自己走完扶灵的路,期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那些信任。

哪怕只有一点真心。

***

翌日,凛尘堡全府挂白。

因多有波折,堡主夫妇的丧仪拖延了许久,如今早已过了头七,只能勉强择了个日子,开设灵堂,从简下葬。

曹肆诫犹如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按照卢家安排的丧仪流程一步步进行着。

江故没来。

曹肆诫心中冷笑,徒弟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出现,算什么狗屁师父!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这个靠不住的大骗子抱有期待!

他们之间,果然都是利用!

由不得多等片刻,凛尘堡上一任主人的丧仪就此开始。

挽幛左右悬挂,书曰:万古流芳,硕德长存。

讣告是曹肆诫亲笔书写,本打算亲自递送到昔日与父母来往密切的长辈和友人那里,还有与凛尘堡经营相关的官员、供销商,他也专门拟了拜帖,不过这些筹备最终都被卢望均截了下来,他向曹肆诫殷勤保证,会妥善处理他父母的追悼事宜。

于是在卢望均的安排下€€€€

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曹肆诫静静跪在灵前,卢望均挟持他控制他,想从他手中夺权,套取所有凛尘堡的利益条线,这些龌龊的心思他统统知道,可现在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他深知自己必须沉得住气,才能抓住机会翻盘,让自己的仇人们付出代价。

可卢家……当真欺人太甚!

空荡荡的灵堂中,曹肆诫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言语中透着一丝冷漠。

他问卢望均:“舅舅,曹家天降横祸,确实是没落了,那些名门望族不稀罕来也是寻常,可仰仗凛尘堡生活的那些佣工、军户,他们也不愿来吊唁吗?”

卢望均故作感慨:“他们自然是愿意来的,可肆儿你可曾想过,那些人身份低微,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你父母亡故,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以后拿不到工钱,指不定会在这儿闹出什么难看场面来。舅舅也是为你打算,省了这些糟心事。”

曹肆诫往火盆里递了张纸钱:“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如此心思,我等的那些,也正是能妥善处理后续事务的可信之人,譬如管账的薛先生、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舅舅竟越俎代庖,将他们一并略过了?”

“哎呀肆儿,这就不能怪罪舅舅了,那都是你们曹家的内务,旁人哪能摸清楚其中底细?”卢望均道,“要我说啊,人心隔肚皮,你说的那些人也未必是向着咱们的。他们不过是你父亲用着顺手的几个管事罢了,天下能人那么多,谁做不是做,不如趁机换了他们,还能一扫凛尘堡先前遗留的烂账疲敝。”

“是么?”曹肆诫抬眼,视线穿过纸钱燃烧的火焰,定定望着卢望均。

谁想换谁,已是司马昭之心了。

既如此,他也不必再陪这些人演下去了。

曹肆诫给父母的灵柩磕了几个头,起身捧起牌位。

卢望均提醒:“时辰未到!”

曹肆诫朗声道:“既无人吊唁,这就出殡下葬吧,家父家母乐得清静,也省得让那些狼子野心鸠占鹊巢的假亲戚等急了。”

说罢,他当先走了出去。

卢金启大骂:“你小子说谁是假亲戚!”

卢望均拦住自家蠢儿子:“你上赶着认什么!”

“爹,我早看这小子不爽了,我们卢家把他接回来,养着他供着他,他竟丝毫不领情!你看见他那眼神没有,真是€€的慌,他、他不会知道……”

“闭嘴!”卢望均斥道,“便让他逞几句口舌之快又何妨?凛尘堡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他还能张狂几天!”

***

出乎曹肆诫意料的是,当他扶灵走过吊桥,目之所及,山路两旁尽是昔日的佣工和军户,他们被卢家护卫拦在此处,只能给老东家遥遥送行。

领头的便是薛先生和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

他们殷切切地望着他,目中是悲伤,是安抚,是对他的怜惜与忧虑。

这就够了。

曹肆诫眼眶一热,冲他们颔首致意,有这些情意就够了。

他倏然想起,父亲曾与他说过:“凛尘堡的基业,从未锁在聚锋楼内。”

当时他暗自讥笑,爹就是爱装高深,不在聚锋楼,你锁它干什么?不在聚锋楼,你设那么多机关干什么?总不会想说,其实都在你心里吧?

如今他算是明白了。

原来,在这里。

***

山路蜿蜒,漫天纸钱拼凑出他的凄苦,亦铺展出他的前路。

转过第三道弯,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故!

他来了?既然来了,为何杵在这里,不去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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