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诫说:“是啊,你一定是多罗阁的贵客。他们给你编造身份,给你提供消息,十寸雨身为掌签,与其说是来找卢望均收账,不如说就是冲着帮你来的。
“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有些怪异。你跟十寸雨提过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我想他们应该是多罗阁中地位很高的人吧,再贵的客也是客,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不至于要这么殷勤地伺候着吧。
“而且,据说多罗阁主自天降星雨那夜开始闭关,从清琼山到封寒城,中途要等船渡江,陆路水路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多月,与你到达凛尘堡的日子甚为接近。说是巧合也可以,但若不是巧合呢?”
江故不是第一次领教这孩子的聪慧了,此刻还是不得不叹一句“多智而近妖”。
他问:“你觉得十寸雨也猜到了吗?”
曹肆诫摇摇头:“我不知。都说当局者迷,他身在多罗阁的管控之下,或许反而看不明朗。我觉得,就算他隐约料到你是阁主,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只会按指令把你当做贵客相待。这样他办事收账才更方便,不会惹得自己上司们猜忌和不快。”
江故颔首:“人情方面,你果然比我通达许多。”
衣裳烧得差不多了,曹肆诫拍拍手起身,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不过最让我确信的,是你刚刚说起因果的态度。虽然我没太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但我能听出来,你是信奉多罗阁那套因果说辞的。
“多罗阁的客人,大多求的是自身的安定与夙愿,他们并不在意什么因果账目,那些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跟花出去的银两一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多罗阁主给我答案,才不管天下今后会如何。你不一样,你似乎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想要背负一切。
“我常说你不通人情,比不得人家神仙似的多罗阁主,之后想来,是我狭隘了。江故,哦不江阁主,您不会怪我吧?”
江故说:“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曹肆诫感激地说:“太好了,您真是仁慈大度!听说连圣上都对您俯首帖耳?那就好办了,您就去跟圣上谏言,说卢家勾结外邦、不忠不孝,谋夺家产、不仁不义,判他们个斩立决,再抄了他们家充国库、充军饷!
“然后说克林国意图不轨,骚扰我稷夏北境,让大军乌泱泱摆过来对阵,管他们找什么东西,取了廖振卡首级,全给轰回老家,这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故:“……”前面那么多铺垫,又是演的?
“您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曹肆诫催促他,“您快回清琼山吧,我先在这儿拖着他们,造好兵甲,等您的好消息!”
“我说了半天因果,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江故扶额,“不能这么做,会引发大战的!拿国运相争,届时血流成河,无辜百姓遭殃,谁去渡那些苍生!”
“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曹肆诫垂眸叹息。
他近来过得艰难,常被仇恨压得喘不上气,便会贪图一些捷径,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用最简单最彻底的手段,把那些仇人全部屠尽碾碎。
“你不是想亲手复仇么?比起我,你更相信你自己。”江故揭露他真实的念想。
“嗯,你说得对,我只是这么讲讲,你要真这么做了,我反而会有点不安。我信我自己,能让他们的图谋一步步落空。”曹肆诫坐到他身边,“可我曹家灭门就是该发生的因果么?国运要渡,苍生要渡,那谁来渡我?”
江故平静地说:“我在渡你。”
曹肆诫抿了抿唇,呆坐了一会儿,拉过他的左臂,看着他被包裹的伤口,皱眉道:“怎么又渗血了,还是抹点药吧。”
江故摇头:“没用……十寸雨?”
下一瞬,十寸雨在外头敲响了门,声如洪钟:“恭喜恭喜,曹家少主这回真是出风头啦!”
***
曹肆诫给他开了门。
十寸雨吃完点心又吃了顿饱饭,摸着鼓鼓的肚子消食:“刚去了正屋,敲门没人,就猜曹家少主是在这里,果不其然。”
江故示意他坐:“有什么事?”
十寸雨坐下,目光在榻前的炭盆上微微停留,又转向曹肆诫,最后落到江故身上,随即哂然一笑:“闲来无事,就是来道贺和聊天的。没想到啊,你这小子当真给卢家送了份大礼!”
曹肆诫冷哼:“礼尚往来么,慢慢来,我迟早把他们送曹家的礼都还清。”
屋里暖和,十寸雨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说:“这凛尘堡的账目啊,真是越收越复杂,我都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才能回去复命了。”
江故问:“有人催你了?”
十寸雨瞥他一眼,含糊其辞:“也不是催,就是上头对贵客的账目格外关心些。”他转而对曹肆诫说,“关键还是要看曹家少主你啊。如今你虽然扳回一城,可钱粮、佣工都还被卢家管制着,要想在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中站稳先机……”
“我知道。”曹肆诫打断他的话,“我需要想办法尽快搞到矿石原料,夺回至少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最紧迫的是,要让薛仪重新为我所用,让卢家把我们凛尘堡的银库吐出来!”
“嗯嗯,你有主意就好,我就不多说了。”十寸雨又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特地来提醒我?多罗小驿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曹肆诫毫不拐弯抹角,“你们不是收了卢望均的银钱吗?怎么不帮他们出主意,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哎,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得了嘱托,务必要把这儿的账目做得漂亮。”他挠了挠头,“这账目收得还不到六成,后面只会越来越难收,阁里对我们的办事进度很不满呐。”
江故点点头表示理解,水荇和红苕有时候是蛮吓人的。
他想了想,问十寸雨:“上回让你帮我问问甘棠君有没有蒙眼布,你问了吗?”
十寸雨哈欠打了一半,闻言又吞了回去:“啊,我、我一时事忙,前两天刚写了奏报,甘棠君应该还没收到……”
江故道:“没事,那你再写一封,就说我手臂伤了,送点药来。”
十寸雨恍然:“我刚刚还想,那炭盆里似乎刚烧过衣裳布料,不知是什么缘故。
“若是曹家少主受了伤,应当不需要刻意遮掩,今日与卢少爷比试一场,受点伤也是正常的,不用瞒着卢家。
“没想到真是江督造使受了伤,阁下武功卓绝,连无碑境的廖振卡都不是你的对手,这伤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江故:“……”
曹肆诫清清嗓子说:“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我砍的……”
十寸雨:“???”
江故言简意赅:“一不小心,防不胜防。”
且不管十寸雨能不能理解,曹肆诫有话要质问江故:“我给你上好的金疮药你不要,偏要舍近求远,让他传信回多罗阁找药?怎么,怕我在药里下毒吗?”
江故直言:“你的药没用。”
曹肆诫不甘心:“怎么没用?我们曹家人有个磕碰受伤,都用这个药!我爹有一次修剪花枝,差点把自己手指剪断,也用的它,不出十日便愈合了!像你这种小伤,估摸着一盏茶就能止住血,后天便能结痂了。”
十寸雨插嘴:“若是锈刀的话,似乎是有点麻烦……”
江故无奈,只能说:“我体质特殊,用普通的药无法愈合。”
“怎么会这样?”曹肆诫怔住了,“那、那在多罗阁的药送来之前,你就要一直流血吗?这哪里能扛得住?十掌签,你有什么药能给他应急吗?”
“啊,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要不去城里看看大夫?”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江故吩咐,“十寸雨,照我说的做就是,给甘棠君传个信。曹肆诫,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放心,不会有事的。”
***
十寸雨打消困意,回去写奏报了。
目送江故出了小院,曹肆诫转身把炭盆里残留的衣裳碎屑又翻了翻,彻底烧干净,再换上新的银丝炭,确保不会再有人看出端倪。
而后他出门,逮着卢家的护卫问:“江督造使刚刚往哪儿去了?”
护卫们听闻自家少爷在他手上吃了亏,心情颇为复杂,又觉得不该给他好脸色,又对他有种后知后觉的畏惧。他们先前都没把这孩子放在眼里,如今蓦然发现,原来这不是只好拿捏的纸老虎,而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们一口。
犹豫了一下,那护卫回答:“江督造使……往南面去了。”
曹肆诫循着路朝南走,又问了几个护卫,大致确定了江故要去什么地方,不禁疑惑:冶炼窑?他去冶炼窑做什么?
他本想一路尾随江故,但以那人的耳力眼力,恐怕还没出宅院大门就被发现了,那人要是突然施展绝世轻功摆脱他,反而容易跟丢。所以他干脆延后出发,打听到他去了哪里,到时候假装偶遇就是了。
只是他不明白,江故不是要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么?不去看大夫,不去找草药,特意瞒着他去冶炼窑?还是说他另有要事?
来到冶炼窑,曹肆诫找了相熟的师傅打听。
赵师傅还搞不清楚状况:“江督造使?哪位?军器监派来的官员?”
曹肆诫道:“不是,就是那天把卢家佣工挂炉子上那位。”
“哦哦,那位大人啊!”赵师傅立刻热心起来,“刚在干活没瞧见,少主别急,我帮你问问其他弟兄啊。”
上回罢工之后,卢家迫于验收压力,果然不敢再怠慢压榨他们这些老师傅,好声好气地把人请了回来,还涨了些工钱。出了这口恶气,师傅们都很感激曹肆诫,自然也不会忘了帮他们出主意还挂人的江故。
赵师傅吆喝着问了其他人,很快有人告诉他:“我看到了,江大人先去了库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去了庚字炉。”
曹肆诫抱拳:“多谢。”
庚字炉……
第一批货已经交完了,眼下只剩甲字到己字六个炉还在冶炼,用作后续精铁储备,庚字炉应当是闲置的,就算还没有熄火,也是低温炉的状态,去那里做什么?
这一路走来,曹肆诫满脑袋疑问,终于在看到江故时达到了顶峰。
此处人多嘈杂,他躲在围墙外,远远看着江故€€€€正在给庚字炉灌注真气。
曹肆诫:???
只见江故把这里留存的燃料全都填进灶膛,然后双掌运劲,也不知用的什么功法,竟然处于低温状态的炉子快速烧至高温。
那真气澎湃,让庚字炉周围都蒸腾出了白气,连曹肆诫的视野都产生了热流波动。
曹肆诫:……来这儿练功?不会是他嘴馋了,来做什么挂炉烤鸭吧?
然后,他看见江故把一筐矿石倒入了炉中。
熔炼工序曹肆诫倒是熟悉得很,所以他一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冶铁?何必呢?凛尘堡那么多冶铁师傅,用得着他亲自动手。
可是接下来,曹肆诫发觉不对劲了。
随着真气的不断注入,庚字炉的温度持续上升。曹肆诫皱了皱眉,以他的经验来看,这温度太高了,已经超过了他们平时冶铁的温度。
他在炼什么?用的什么矿?
曹肆诫不由得担心起来,江故知道怎么冶炼吗?再这么下去,他怕庚字炉会过热爆炸,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他打算上前制止,却见江故停下了真气注入,似乎是达到了他想要的温度。
不久,炉中熔炼出了铁水,汇聚在收集槽中。
燃料也烧得差不多了,炉子开始缓慢降温,看来不会发生爆炸了。
还没等曹肆诫稍稍松口气,江故之后的行为更让他不解且崩溃。
那人拿起一杆烙铁,蘸取了刚出炉的滚烫铁水,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左臂的伤口上烫去……
***
曹肆诫失声惊呼:“哎!你疯了!”
烙铁与肌肤接触的瞬间,发出嗤啦一声,离得这么远,他却觉得震耳欲聋。
顾不得藏身,曹肆诫连忙冲了上去,骂道:“你干什么!我活这么大没见过用铁水烫自己的!疯了吗?炮烙之刑?”
江故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无奈道:“你还是跟来了。”
曹肆诫狡辩:“什么跟来,我就是来冶炼窑逛一逛,了解下师傅们的近况。”他捉着江故的手要看,“你真是疯了,哪有这样治伤的!”
江故淡淡道:“这样对我有用,你看,血止住了。”
说话间曹肆诫已扒拉开江故的袖子,就见原本平滑细窄的伤口已被烫得狰狞皱缩,黑色的铁水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痕迹,熔进了那道刀口之中。
看着钻心地疼,江故却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