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晴眼
维拉克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又、又是他?”
沙依格德忙道:“不,不是他!那个……嗯,儿臣担心自己旧疾复发,故而带他进宫来随诊,以备不时之需。父王,这老头医术了得,在我们王城里也颇负盛名,恳请父王让他作为外邦宾客参加宴会。”
维拉克希松了口气:“哦,不是携伴就好。我们曛漠一向礼遇能人贤士,他的本事……也算是有目共睹,添个席位也无妨。”
简生观躬身,执稷夏拜谒礼仪道:“多谢陛下款待。”
见他如此郑重,维拉克希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个山野大夫,礼数还挺周全。
送走父王,沙依格德带着简生观往明漪榭走,数落道:“你怎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每次都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跟我犯冲啊!”
简生观说:“你刚刚去给小王子送乳酪酥饼,不是不让我跟着吗?我就四下逛逛,再来寻你,哪知道这么巧呢?”
两人说着话,几名宫人捧着碗碟吃食路过,旁边的侍卫催促他们不要误了时辰。
侍卫看见简生观和沙依格德结伴而来,面色有些古怪,先朝王储行了礼,接着对简生观道歉:“方才是我莽撞了,请阁下勿要见怪。不过既然是殿下的携伴,该好好陪同殿下赴宴,不要到处乱跑了。”
简生观拱手:“知道了,王宫太大,多亏大人指路,才让我寻到殿下。”
沙依格德不理会他们,姿态高傲地快步向前。
简生观小跑几步追上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殿下慢些走。”
待到无人之地,沙依格德停下脚步,怒道:“什么携伴!谁说你是我携伴了!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简生观无辜道:“侍卫把我拦下来盘问,我能怎么办,只好说我是你带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理解为携伴了。”
“我……你……”
“好了,看开点,今晚要想成事,我至少得先在宴会上有个身份吧。殿下自己也知道,否则刚刚就不会帮我向陛下讨来宾客坐席了。”
“……”沙依格德无言以对,只能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简生观,找茬道,“特地给你加了座,今晚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就穿成这样?一身破衣烂衫,须发也不打理,乱糟糟的!我不是让奇那给你备好衣裳了吗,怎么不换?你就这副模样参加宫宴,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简生观反观自己,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领口袖口还开了线,一头白发用了根木簪插着,胡须末梢还有点打结,活脱脱一个在街头摆摊看诊的老大夫,好像是有点不大正式,难怪侍卫拦他。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进宫之后绕花了眼,就把这事给忘了。
“殿下临时说要早点来,我就没来得及换,让奇那帮我把衣裳带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等什么呢,等本王子亲自伺候你更衣吗!”沙依格德揉了揉额角,“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是受够了你的邋遢!”
***
夜宴快要开始了。
沙依格德让仆从撤去了自己身边的坐席,独自落座。王储殿下没有携伴之事,自然也就被众位宾客所知晓。
这么看来,萨琳娜与殿下的婚事不会再有进展了?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有心人朝西奥多大臣看去,揣摩着这个家族的取舍。
西奥多不以为意,只与邻座的官员交谈。
沙依格德端坐在明漪榭的高台上,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可在旁人眼中,那一人之下的位子几近崩散,他已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无尽深渊。
早已习惯诸多非议的沙依格德神色如常,不发疯的时候,他俊美的样貌和华贵的气度可说是无懈可击。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大臣就只记得他的疯病与张狂了。
刚被立为王储时,年仅十二岁的他就平息了两个部族对风鸣丘绿洲的争夺,其后数年,他协助父王与周边多国建立邦交,提出更适合丝路商贾的税赋方法,息烽城南便利于平民的早市与晚市,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是他疯了。
如今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乎他为曛漠所做的一切。
“殿下来得好早。”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出神,瑟娅带着拜厄斯在他的对面坐下。
“王妃今日真是美艳动人。”沙依格德张口就夸,又询问弟弟,“拜厄斯,乳酪酥饼好吃吗?父王说你爱吃,我趁热给你带来的。”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饼了,谢谢哥哥。”拜厄斯乖巧地说,哪怕他一口都没尝过,也能面不改色地应承,“没想到哥哥病中还惦记着我。”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嘛。”沙依格德道,“正如王妃惦记着我的婚事,怕我因为生病冷落了人家,特地帮我去西奥多家说项拉拢,可惜还是没办法挽回。哎,怪我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辜负了父王的期盼。”
瑟娅面不改色地接话:“殿下也不要太难过,萨琳娜眼光高,心思重,未必适合你,来日我再为你好好物色一下。”
沙依格德轻笑着摇头:“只怕我这副身体无福消受啊,还是等我痊愈了再说吧。”
和乐融融之间,双方已交锋了好几回合。
眼看就要开宴了,简生观却还不见人影,沙依格德不由翘首看向台下宾客的坐席。
拜厄斯奇怪地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沙依格德也不瞒他:“没什么,我在等一个老头。”
拜厄斯了然:“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在祭坛上骑了哥哥的老头!”
沙依格德:“……”
瑟娅笑骂:“拜厄斯,不要口无遮拦。”
“父王说,那个老头在给哥哥治病,是真的吗?稷夏的医术这么厉害吗?”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拜厄斯哪里忍得住。
“他自称神医,算是有点本事吧。”沙依格德说,“那天他……骑我,就是在给我用药了,回去之后又为我调养了一番,你们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拜厄斯仔细瞧了瞧,点头:“嗯,感觉哥哥气色不错。”
瑟娅垂眸理了理织锦衣袖:“竟有这等奇人,殿下真是好福气。这怪病也拖了许久了,希望这次能妥善医治,今早康复。”
沙依格德道:“承王妃吉言。”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宾客席那里,瞥见一抹白色鬼鬼祟祟地钻进人群,这才放了心。虽然隔得太远,又有遮挡,但他仅凭直觉就知道是那个人,断不会认错。
此时恰好曛漠王入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简生观飞快地挪到自己的席位后,跟随大家躬身唱祝,成功掩盖了自己的迟来。
维拉克希宣布开宴,葡萄美酒的香气在夜风中缭绕,所有人举杯共饮。
***
热情妖娆的歌舞调动起人们饮酒的兴致,各自攀谈说笑起来。
来之前大家都听说了,曛漠王要在此次夜宴上展示一件未曾现世的宝物,单纯为了开开眼界,这一趟也值了。
果然,气氛正浓时,维拉克希朗声道:“早前我们开出了一块动人心魄的宝石,邀请了最负盛名的工匠莫姆,花费了无数昼夜雕琢打磨,终于创造出了一件绝美的饰物,今日就来请大家鉴赏一番。
“我们打算将其进献给稷夏,以修丝路商贸之好。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请举杯,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众人回应:“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于是四名宫人捧出了一方双层的托盘,盘底略有起伏,铺着夜空蓝色的丝绒布。托盘边缘向上延伸出一条黄金铸就的粗壮树干,在略高的地方抽出繁复枝条,又生出许多黄金叶子,以弯曲树形架出了第二层。横向的树枝上暂且盖着又一块夜空蓝色的丝绒布,垂坠下来,遮盖着宝物的本体,等待着宴会的主人亲手揭开。
维拉克希步下高台,在明漪榭的中央站定,揭开了上层的丝绒布。
他说:“此贡品名为,卧狮晴眼。”
随着丝绒布的掀起,众人得以目睹这件宝物的真容。
只见那是一尊卧躺在黄金树下的狮子雕塑,长约两尺,宽约一尺,高约一尺半,由青铜铸造而成,卧躺的姿态优雅而威猛。似乎是被暗处的危险扰了清梦,狮子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低沉咆哮,左前爪轻轻抬起,爪子上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最引人瞩目的,是它的眼睛。
卧狮的眼睛是由墨绿色的猫眼石镶嵌而成,形状浑圆,在夜宴灯火的映照下,竖线状的瞳孔流转着奇妙的光彩,犹如蕴藏着万里晴空,璀璨夺目。
席间蓦然寂静,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
简生观被埋没在宾客后方:“……”
根本看不见!
他跳了两下,视线还是无法越过前面好几排高大的异邦人,只能放弃。
罢了,不急于一时,以后再看。
***
宫人捧着卧狮晴眼,在明漪榭上绕场一周,让贵族和重要的外邦使者得以观瞻,而后将其放在王座前方,正位于沙依格德与瑟娅之间。
瑟娅望着这件宝物,适时开口:“这么说,陛下不日就要派遣使者前往稷夏了?”
维拉克希颔首:“不错,使者要护送卧狮晴眼到达稷夏,进献给他们的皇帝。那边战乱甫歇,正是要拉拢盟友、韬光养晦的时候,我们此番表态,当能与其长久修好。”
瑟娅问:“那遣谁去出使稷夏,陛下可想好了吗?”
维拉克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爱妃有要举荐的人选?”
瑟娅正在斟酌,却听沙依格德道:“不如让拜厄斯去吧,他已满十二岁,正是可委以重任、加以磨练的时候。”
听到他这么说,瑟娅有些惊讶。在她的预想中,沙依格德应当是想为自己争取的,怎么忽然举荐起了拜厄斯?
事出反常即为妖,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沙依格德在搞什么名堂。
维拉克希叹道:“路途遥远,拜厄斯年纪尚小,从小又娇生惯养的,要穿越莫贺延碛,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拜厄斯忙道:“我可以的,父王,让我去吧!”
维拉克希举杯饮酒,不置可否。
瑟娅时刻关注着沙依格德,等着他出招,然而他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父王,若要前往稷夏,还是走丝路最安全吧。不过眼下丝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旧的,是稷夏先帝沿用下来的,还有一条新的,是近十年兴起的路线,我们此番遣人出使,要走哪一条?”
维拉克希沉吟片刻:“为确保稳妥顺遂,此事的确要好好筹谋,沿途所经之国,也要与对方打点好关系……”
沙依格德道:“刚巧今日几位大国的使者都在,不如就与他们商量一下?”
维拉克希应许:“嗯,这是互利的好事,正该如此。”
瑟娅不禁皱起了眉头,沙依格德的提议完全在她的筹备之外,选择走哪条丝路出使,有什么区别吗?
仅仅是途径哪个小国而已……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
维拉克希和瑟娅都没想到,就是新路和旧路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得知曛漠正在抉择出使稷夏的路线,犹然和勾昌的使者各自盛情邀约,而后双方互相讥讽谩骂,全然不顾还在王宫宴会上。短短一曲歌舞的时间,就从发生口角演变为大打出手,谁也劝不住,闹得不可开交。
曛漠王大怒:“好了!吵什么!都给我安静下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于是犹然使者与勾昌使者你一言我一语,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两国都是丝路的途经之地,但旧丝路直穿过犹然的王都,新丝路只经过在他们的一座边陲小城,这两条路带给犹然的商贸利益天差地别。相反,新丝路让勾昌的王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而旧丝路只能让他们蹭到零星油水。
已经享受过繁荣的小国,哪里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都希望丝路正统选定在自家门口,这样才能带来数不尽的财富。
犹然使者声泪俱下道:“陛下,曛漠是丝路上铁打不动的贸易大国,体会不到我们这种小国的苦衷。正是勾昌国趁着稷夏战乱,搞了些蝇营狗苟之事,让丝路临时改了道,这几年我们犹然国力大不如前,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埋葬在莫贺延碛的漫漫黄沙里了!”
维拉克希劝慰:“不至于不至于……”
勾昌使者激动地反驳:“什么叫我们搞事?分明是你们自己内部争来抢去,搞得丝路不得安宁,各地商贾这才选了我们勾昌作为中途暂歇之地。要我说,丝路早该改道了,凭什么必须一成不变?就该是哪个国家更便利,就从哪个国家通过!”
犹然使者:“你敢说你们勾昌没有从中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