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生观擦了擦手,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除了尸体和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其他人全都离他八丈远,眼中的敬畏更胜之前。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提炼绸缪香的特殊方法是什么了。
“黑雨是一种寄生虫,可以寄生在青腹隐瘤蜥体内,通过他们的隐瘤汲取养分,繁衍后代。正常情况下,当隐瘤成熟时,黑雨虫会吸附在蜥蜴体表,将虫囊置入隐瘤中。
“卵从虫囊中孵化,成为幼虫,在隐瘤中生存一段时间,等他们长为成虫,就会吞食隐瘤蜥的内脏,从它体内钻出,而后开始下一轮的寄生。”
见众人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他也不再多说:“总之,被黑雨虫寄生的青腹隐瘤蜥最终会被吸干而死,但它们的隐瘤作为黑雨虫的茧房,会失去原有的毒性,变成黑色酥脆的硬物,散发出独特的香味,也就是绸缪香的味道。”
少年颤声问道:“你是说……那个很贵的香料,就是用这种东西做成的?”
简生观点头:“是的,黑雨虫住过的隐瘤,就是绸缪香的原料。”
“呕€€€€”望着他手边那些内脏虫卵,少年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那些贵族知道自己用的香料是什么吗?”
“味道好闻,又能催|情助兴,他们才不会在乎吧。”
“让虫子寄生蜥蜴,就为了取瘤子制香,太残忍了……”
“能有喂活人吃虫子试药残忍吗?”
“对哦,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抓活人试药的?”
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时候,简生观去查看了那些尸体,还有活着的试药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又开启了扩音器,朗声道:“绸缪香是这么来的,疫病也是这么来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什么意思?”
简生观看向尼赫迈亚:“意思是,这场害人无数的疫病,就是圣教搞出来的。”
***
众人一片哗然,大叔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简生观指着面前浅青色的腐臭隐瘤说:“这场疫病不是什么神罚,而是这东西带来的。
“刚刚我说的是正常情况,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内长大再出来,这时被寄生的隐瘤已经成熟且干瘪,可用作香料。但也有虫卵孵化失败,或者隐瘤蜥在被寄生时意外死亡,导致寄生失败的情况。
“这个时候,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中缓慢腐烂,隐瘤中的毒素也没有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这种散发恶臭的隐瘤。这样的隐瘤自然不能制作香料,不仅不能制作香料,若是不慎泄露沾染,还会散播疾病和毒性。
“这场疫病,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有教众竭力驳斥:“你、你信口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散播的疫病!圣教一直在想办法救赎信徒,怎么会是你口中的罪魁祸首!”
旁观的平民也颇有疑虑,要说圣教饲养毒蜥蜴、寄生虫,做香料生意,他们都信,反正也跟他们本身没多大关系,但要说是圣教引发了疫病,他们还是不愿相信的,毕竟这是供奉了多年的神明教院,口口声声光耀世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简生观也不跟他吵,直接蹲在一具教徒的尸体旁,指尖划破他的腹腔,然后将手伸了进去。
众人:“!!!”
须臾,简生观掏出了那个人的肝脏。
上面千疮百孔,俱是虫眼,还能看到活着的黑雨虫在其中蠕动。
众人:“呕!呕€€€€”
这下大家都快疯了:“原来我们身体里都是这种虫子吗?”
“天哪,圣教做了什么!”
“啊!我的孩子被这些虫子毁了,还我孩子命来!还我孩子命来!”
“神、神使大人!有、有虫子爬到您手臂上了!”
简生观瞥了一眼,丝毫不惧:“无妨,它们进不了我身。”
果然,那些爬到简生观手臂上的黑雨虫,很快又退回了那块半腐烂的肝脏中,他们情愿继续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也不愿去那个陌生古怪的身体上求生。
“邪祟污秽都近不了身,果然是神明降世!”
“神、神使大人,救救我们吧!”
教众们再不敢出言反驳,他们知道,自己完了,尼赫迈亚长老完了,撒罕的教院也完了。
简生观问他们:“疫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中一人老实交代:“三个月前,我们当中有人感染了这种怪病。可能是因为有人误取了未成熟的黑雨隐瘤,也可能是因为有蜥蜴逃了出去,弄脏了水源……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下了。”
简生观:“所以疫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你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抓人试药。”
教徒:“对,这病让人先亢奋后萎靡,身上生疮流脓,之后骨痛难忍,都是黑雨虫和蜥毒在作祟,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们其实也都染上了病,只能靠神药续命,但是……”
简生观替他说:“但是,神药的治愈效果只是暂时的,无论是你们自己,贵族还是平民得到的药,都只能短暂缓解痛苦。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彻底治好病症,你们只能继续抓人试虫、试药、试毒。”
教徒垂下头,无话可说。
简生观点点头,朝着院内院外的所有人说:“你们都听到了。”
从难以置信到怒不可遏,信仰崩塌,原本的信徒将仇恨全部转移到了撒罕教院,早已无人惦记着沙依格德的过失。
在他们看来,曛漠王储也同样是这场疫病的受害者。
他们悲愤地骂道:“骗子!都是骗子!”
“神罚是骗我们的,神药也是骗我们的!从头到尾就是你们搞的鬼!”
“什么圣教长老,什么大金乌神的神谕,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饱受摧残的平民和奴隶冲进教院,让这里陷入一片混乱。
而简生观慢慢爬着楼梯,回到了塔楼的顶端,他扶起沙依格德,垂眸望着下方尘世,似悲悯,又似冷漠,庄严肃穆的声音响彻整个莫珠城:
“这才是神罚。”
***
跟屁啾已然恢复了体力,遥遥飞远。
沙依格德独自崩溃。
他被师父的声音震得耳朵要聋了。
第54章 敷药
外头还在一片混乱中,在撒罕教院的地宫中,隐约能听到人们怒吼揪打的声音。
沙依格德脑袋是清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鞭伤疼痛自不必说,还有毒发的脏腑烧灼,与教徒恶斗的消耗,让他走路都摇摇晃晃。
简生观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半边身子,沿着阶梯往下走。
沙依格德侧目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这次我是真疯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人。”
简生观说:“还行,比我预想的要好一点。”
“你预想中我是什么样子?”
“大概就是手撕教徒,生啖蜥蜴,脱光衣裳,原地起舞这样的吧。”
“……”沙依格德额角抽搐,“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东西!我堂堂曛漠王储,怎么可能当众脱衣起舞!”
“谁知道呢?或许是你的癖好?我也没想到你跟你的前任师父还会玩鞭笞游戏呢。”
“行了!我就不该问你!”
沙依格德原本是怕简生观见到他这副宛如恶鬼的模样会心生厌恶,如今看来,这位师父的接受能力和包容程度还是挺强的,一般的世俗之事都吓不到他。
地宫中有些阴冷,曛漠的教院也有地宫,比这里的地形还要庞大复杂,回想起自己在那里的年少经历,沙依格德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地方。
不过还好,如今有师父陪着他了。这人如神明天降,带着不容拒绝的架势出现在他身边,倒让他心中莫名安定了许多。
沙依格德向简生观描述自己发疯时的感受:“我看所有人都是恶鬼,我自己也是。那会儿又害怕、又恐惧、又愤怒,只想着摧毁能碰触到的一切,好像这么做自己才能获得平静。可能我心里就是有一头恶鬼吧,随时要出来为祸作乱。”
他们到达了地宫的底部,这里有关押试药人的地牢,饲养青腹隐瘤蜥、制作绸缪香的地方,还有尼赫迈亚炼药试读的密室。
简生观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随口道:“你只是中毒生病了,容易胡思乱想,其实这种情况还算可控。不像我,我疯起来的时候,毒杀过二十八万人。”
沙依格德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毒杀?多少人?”
简生观说:“二十八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所有人死亡之后,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静默了。它像个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顷刻间变为废墟。”
“一座拥有二十八万子民的城池,那该有多大?”沙依格德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全部毒死了?怎么可能呢?什么毒这么厉害?”
“这种毒素的分子是靶向识别的,弥散在空气里,专门侵袭人类的身体。我让它充满了那座城池的所有角落,只要吸入,就会立刻中毒死亡。”
“太可怕了,这是稷夏的毒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么残忍的事……”
简生观摇了摇头:“这是种很古老的毒了,现在已经失传了,连我这里也没有留存下来。”
沙依格德有很多地方想不通,但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拣自己最关心的问:“你为什么要毒杀那么多人?是受人指使?被人胁迫?”
简生观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简生观道,“我说了,我当时疯了,不受我自己控制,只是有一个意志告诉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你疯了啊,那就难怪了。”沙依格德回过神来,谅解地说,“依我看,你记得的这些都做不得准的,恐怕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我毒发时就经常会臆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比如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
简生观说:“我不会臆想,我的记忆从不……”来到储存草药的仓库,他一眼就扫到了自己要找的几味药材,“这下齐全了。”
***
不再纠结于先前的话题,简生观找出丹龙叶、摩诃银针、细尾藤和陀罗砂等药材,搭配自己药囊里的存货,给沙依格德煎煮了一帖汤药。
在等候汤药熬好的过程中,他又查看了沙依格德那些鞭伤,开始给他做外用的敷料。
只见他像做饭一样往药钵里加了大堆的东西,边拿杵子捣药,边晃悠着参观地宫的其他区域。走到绸缪香的作坊里,还顺手拈起一撮香料,撒在药钵中拌了拌。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沙依格德看不下去了:“喂,师父,绸缪香不是催情助兴的香料吗?你就这么随手给我往药里加?你不怕我、我……”
简生观理所当然地说:“怕什么?这玩意补气血好得很,怎么不能加?你气血两亏,正适合多用些,要不然以后都要不中用了。”
沙依格德俊脸一红:“什、什么不中用了……你都不称一下放多少药材吗?我看那些大夫都要用小秤估一下的,你就这么随手抓一把?”
简生观道:“放心吧,神医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的手就是秤,抓药用药毫厘不差,不会给你多了少了的。”
闻了闻捣成浆状的药材,简生观示意沙依格德脱衣:“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抹抹,看不见的地方等会儿我给你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