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大善大德,我们俩的,给下辈子攒的。”
“下辈子,你想得挺远。这就预定了我的下辈子。”
“咳,慢点,我缓缓。”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残像而已,怕什么。”
“我看到了那些工人的死,太窒息了,那种死法。”
“没记住哪个的相貌特征?”
“记不住,离我近的没有一张清晰的脸,都被烧了……活活烧死,多疼啊……”
“确实。”
宗怀棠刚说完,一楼的楼梯口就出现个人,是从家里回来的汤小光,他直接往陈子轻那儿跑,大笑道:“轻轻,联谊会你做我舞伴吧!”
陈子轻没从死亡场景裹带的死里逃生中出来,他脑子钝住了,反应慢。
汤小光把他的没及时拒绝当成了同意。
“好耶,我有舞伴了。”汤小光走到陈子轻后面,按着他的肩膀,对他边上的宗怀棠歪头,“怀棠哥,你的舞伴定了吗?”
宗怀棠的面上瞧不见多大的波澜:“两个男同志,跳什么舞。”
“大家跳什么,我跟轻轻就跳什么。”汤小光满眼期待,“我们两个单身男青年就玩嘛,给大家当开心果。”
宗怀棠把他的头从陈子轻的肩上推开:“你玩你的,别带上他。”
“为什么,轻轻愿意和我玩的,我们是好朋友。”汤小光被推疼了,又靠回陈子轻的肩头,“你凭什么替他做主,室友又不是家属。”
宗怀棠再去推汤小光:“你的头不想要了,我给你拧掉。”
汤小光找陈子轻控诉宗怀棠的罪名,也没添油加醋,就是讲究一个实事求是:“轻轻,你看他!”
陈子轻偷偷给宗怀棠使眼色:“宗技术,人的脖子很脆弱的,你别推了。”
宗怀棠气得肝疼,我就不脆弱了?我还是个残疾。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
行,等着。
第32章 启明制造厂
汤小光也跟去了医院。他们三人到那的时候,刘主任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的,软的。
钟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钟菇跪在一边给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满脸泪。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样红了眼睛,很是难过。
只有白荣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笼罩的病房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割裂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直在变化。
这是陈子轻走进病房时的感受。
那晚刘主任进手术室抢救,白荣跟在钟明后面赶来也是这样子。
陈子轻没说什么,汤小光说了,他还是走到白荣面前说的。
“白同志,你师傅人没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是不是我误会你了。”
白荣垂着眼:“生老病死是常态。”
汤小光拧了拧天生精致的两撇眉:“人不是一个字,一笔画,一块石头子,人是由情感组成的。”
白荣点头:“这点我赞成。”
转而又平平静静地说:“我想我与汤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认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对得起死了的人。而汤同志则觉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带来的记忆里。”
“诡辩。”汤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坏这场送别,“你看你师兄,看看别的同志们。”
白荣说:“人有千万种,不能拿一个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汤同志是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汤小光没有及时反驳,失去了优势,他重重哼一声,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输了的无理取闹。
陈子轻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来汤小光都说不过白荣。
白荣看了陈子轻一眼。
陈子轻只在那一两秒里和他来了个对望,有一瞬的失神。汤小光牙齿整齐,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五官流畅,是好看的,可他跟白荣站一起就会黯然失色,相似类型的谁都不能从白荣那里分走色彩。
白荣娇艳的脸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假如他换掉劳动布工作服,穿身西装坐在餐厅拉手风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时代压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压抑。
不止压抑,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陈子轻停留在白荣身上的视线不知不觉就长了点。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怀棠侧低身子,掐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说:“超过两分钟了,向师傅。”
陈子轻不再看白荣,他偷偷扒拉宗怀棠还掐着自己的手,朝钟明喊:“钟主任。”
哽咽的哭声停了下来,跪着的钟明回头,红肿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痛苦。
陈子轻说:“节哀顺变。”
只有一句客气的慰唁,没有别的。
没有不厌其烦一勺勺喂过来的罐头,没有绞尽脑汁不重样的安慰,没有温柔的鼓励,没有安静的陪伴,都没有。
没有别的了。
钟明两眼空洞地对着陈子轻,仿佛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价值让别人取代了,你就连私密地点都不约了。
陈子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他想上前去补几句,但他仅仅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块肉。
钟明似乎是看出了陈子轻的为难,他失望地转回头,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脸,握着师傅的手把头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钟明哭得比之前更大声,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气氛烘托到这了,别的工人也陆续哭出了声。
陈子轻还没清理掉那场身临其境带来的印记,此时此刻,他受到了一点触动,或许是为刘主任,或许是为先前死的几个工人,又或许是火海里一张张被烧毁的人脸。
几乎是才红了眼角,一块帕子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挡了他的视野。
他在黑暗中体会了一把短暂的伤感,收拾好心情离开。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小声说:“我想看看刘主任的样子。”
宗怀棠玩着他用过的帕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陈子轻杵在了门口。
“怀棠哥,你不懂轻轻,他是想知道刘主任的死状。”汤小光把脸挨着陈子轻的胳膊,“是吧轻轻。”
陈子轻暂时无视宗怀棠的低气压:“是的。”
汤小光挠下巴:“白布搭着呢。”
“要不这样,我去跟钟菇讲一下子,待会我揭了,你抓紧时间看。”
说着就去行动。
汤小光相信科学敬畏鬼神一说,然而陈子轻有什么相关的事,他都会热情地参与进来。
不像宗怀棠,他是抵触的,毫不遮掩的抵触,甚至想阻止陈子轻,阻止不了也不太会让自己跟陈子轻在招鬼查鬼这条路上齐步走。
比如这时候。
他们两个就是不同的态度。
陈子轻的心思分散了一会,就在汤小光的帮助下看到了刘主任的样子。
没有狰狞可怕,相反,刘主任很安详,像是踏实了,睡着了。
这让陈子轻感到诧异,他回去后都难以忽略这份意想不到带来的冲击。
刘主任竟然死得那么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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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为了哀悼刘主任,第一车间的工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折白花。
明天就是联谊会了,厂里的活动不会因为一个车间主任就停办,该参加还是参加。
日子是往前走的,哀伤放在今晚就好了。天亮了,洗把脸,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没送走一位同志,大家都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陈子轻拿过一张小纸,一层层折到头,折出扇子那样,他从桌上一堆剪好白线段里抽了一根,将纸绑起来。
该用剪刀了。
陈子轻没找着,都被人用着,他就等着。
“轻轻,我这有剪刀。”汤小光凑过来,和他说悄悄话。
陈子轻拿走汤小光手里的剪刀,把纸扇两头剪剪戳戳,再捆到一块儿,差不多就是花的形状了。他左右看看就放桌上,新拿一张小纸折。
汤小光夸他:“你折得好快。”
陈子轻继承了原主的手法,确实是快,他面前都有一座小白花山了。
“清明那会折熟练了。”陈子轻把声音放低,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噢……清明……”汤小光大概是想到他在那座大山里背过自己的事,以及他没受伤前的种种,安静了一小会才在他头发里扒扒,“明天联谊你要来啊,我们提前到,练一会舞。”
陈子轻猜汤小光是在瞅他脑后的伤疤,他拒绝道:“我不去了。”
汤小光很有分寸地嬉笑了一声:“那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明天再说,万一你明天又想去了呢。”
陈子轻觉得明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这会儿宗怀棠在做厂长,估计小会快开完了,会来接他的吧。
陈子轻的手上又有了一朵白花,他不知怎么想起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第一晚,从口袋里摸出的白花。
“轻轻,喊你好几遍了,你怎么都不理我。”
陈子轻的思绪被扯回现实,他见汤小光搬了个凳子挨他边上坐,托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给人一种十分睿智能洞察一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