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青春止于十八岁,又于二十五岁时失去最后一位亲人。
母亲身故之前,只希望他不要再回到京城,她希望席唯能够忘掉过去,重新活过这一生。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他所信赖的,最终都会消散。
恨是没有用的,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席唯就已经决定今后只相信自己。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准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本以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计划。
可是在见到谢临川的第一时间,席唯还是下意识的不想让他知道,他已经选择了怎样卑劣的一条路,他不怕黑暗,可是他害怕光明。
那是他在孤独漫长的前半生里,唯一见过的一缕光。
过了很久,席唯在窗户上哈了口气,认真地画了两个笑眯眯的火柴人,刚想画第三个,玻璃上的雾气就开始收缩,两个靠在一起的火柴人挂着大大的笑脸,一块消失了。
席唯将头靠在窗户上,依偎在两个火柴人消失的地方,低低唤了一声,“爸,妈。”
接下来的几天,席唯做了几场大型手术,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谢临川也频繁得出现在一些会议上,敲定了未来三年内公司的总体规划方案和几个重要合同。
作为跨国公司的管理者,谢临川其实很少在国内长时间停留,在连续几场会议结束之后,苏念为谢临川定了第二天飞瑞典的机票。
席唯再次见到谢临川,依旧是在例行查房的时候。
谢爷爷是他到医院正式收治的第一位病人,胰腺癌也是席唯在博士期间攻读的主要研究方向,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席唯会额外关注谢老爷子的病情,没有人会觉得席唯是要拍谢家的马屁,因为席唯来到医院的时候,医院迎接他的规格并不亚于谢君怀住院。
席唯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父母,不过他来的时候,院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恭谨的请席唯代他向席家的老姑奶奶问好。
那位老人经历了国家初建时期医疗系统的构建,可以说是国内所有医学人共同前辈。单凭这一个名字,席唯就可以在国内的医院里来去自由。
席唯到的时候,护士长已经守在病房门口了,见到席唯,她仿佛见到了救星。
“席医生,谢老爷子的孙子又来了……我在门口闻到了酒味儿……您看?”
席唯摘下口罩,鼻子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关系,应当是无醇啤酒,老爷子现在的身体饭都吃不动,喝一两口骗骗嘴也就得了。”
护士长松了口气,面露感激之色。和协医院收治的癌症晚期患者很多,许多采用姑息治疗的病人其实都不大忌口的,不过谢老爷子身份特殊,没有席唯开这个口,到时候出了事,这责任她担不起。
席唯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谢临川跟谢老爷子斗了几句嘴,又询问席唯老爷子近来的身体数据,席唯都给出了很专业的回答。
离开前,谢临川随手扔给席唯一个绿色包装的小盒子,“开会送的伴手礼,我用不上,给你正好。”
席唯接过瞧了瞧,看着里头应当是个眼镜儿,也就收下了。
二人闲聊两句,就此分开,谢临川继续谈自己的生意,席唯回了办公室,都有事情忙。
中午吃饭的时候,池惊鸿提着外卖来找席唯,正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拼一张拼图。
这是他们常玩儿的一个锻炼手感的小玩意,拼图是木质的,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但是会用阴刻刻出一些浅浅的条纹,用手指摸索条纹,如果辨认的准确,可以单靠手感,拼出一些很好看的图案。
池惊鸿的到来没有打断席唯的思路,直到池惊鸿走到他身旁,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看他。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的?吓我一跳。”
“嗯?换眼镜了?还挺好看。”池惊鸿仔细端详了一下席唯。
池惊鸿的话让席唯多少有点不自然,默默将放到脚边的礼物盒踢进了桌子下边。
“下回进来记得敲门,好人都要叫你吓死几个了。”
池惊鸿一脸惊悚地指着拼图,“明明是你要吓我一跳。师兄,你不会真的对那个姓谢的有感觉吧?还不从实招来!”
拼图如今已经完成大半,很轻松就能看出来拼的是一组小桥流水的风景图。
不过站在小桥上的人明显没有一头卷毛,单看那两条长腿,池惊鸿直觉这人绝对是姓谢的没跑了!
席唯蹬了一下椅子躲开池惊鸿的熊抱,翘着二郎腿凉飕飕地说,“不是要吃饭么,话怎么那么多。”
池惊鸿的危机感瞬间上头,他可怜兮兮地拉着席唯椅子的把手,“我说师兄,你能不能别跟姓谢的搞事情啊,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有了爷们忘了情郎,你们俩要是好了,我可就彻底成孤家寡人啦!”
席唯单指撑着他的额头,将他乱蹭的大脑袋推开,“放心,我们不会在一起的,能不能把你的狗脑袋挪开,我要过敏了。”
池惊鸿不情不愿的收起了可怜的神色,开始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怎么不会?我看姓谢的对你好得很,明明是你这个刺儿头冷冰冰的,把人都给吓跑了。”
席唯摇了摇头,随手将拼好的拼图推散,“你常年在国外生活不懂国内的事,如果你要是了解我们这些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你就会知道,我跟他从根儿上就注定是两条路的人。”
“no no no,”池惊鸿一脸正色地晃了晃食指,“不,你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
席唯:“什么意思?”
池惊鸿:“你们都是走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新青年!”
席唯:?
席唯:……
席唯:“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池惊鸿满脸斗志地握拳,“你听哥们儿的准没错,那个叫暮云的,说谢临川的理想型,什么文静啊、戴眼镜啊、贤惠啊、短头发什么的,不如直接报你身份证号!”
席唯眸光一转,似笑非笑的反问:“那你当时怎么不报?”
“我不管!我觉得那个谢什么的理想型肯定就是你!那小子看你眼神都要拉丝了,我的眼睛就是尺,你不承认也没用。”
席唯眼睛眯了眯,掏出了手机,翻出备忘录,“池惊鸿,我看你今天硬气得很,所以说,你是想还我钱了?”
池惊鸿立马求饶:“师兄,我错了……咱说好月底还的......”
出国前的晚上,谢临川回了一趟八大胡同附近的老宅。
每次回国,谢临川都会尽量抽时间回趟家,虽然他爸妈也不见得有时间,不过能见一面还是见一面尽尽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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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这里,每天一到固定时间,谢临川家附近这几条街都会交通管制,这也是他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的原因。
天黑之后,胡同参观游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司机老陈还是将车子停在两条街外€€€€之前谢临川有一台定制的迈巴赫,第一次开回老宅就被路过的游客骑共享单车刮了,修一下20多万,谢临川倒没说什么,让人走了,老陈倒是心疼得不行,后面基本不敢随便把这么贵的车往胡同里开了。
不过这天赶上有活动,老宅门前封路管制,谢临川下了车跟苏念一道步行,遇到大面积封锁的地方,只能先转道去边上的小酒馆坐一会儿。
胡同里很多这种只有几平米的小馆,卖咖啡或者酒,味道都还不错。
点了一杯永丰天坛,老板还送了一小碟盐酥花生米,苏念识趣的自己拎了瓶啤酒,窝在边上自得其乐的喝着。
谢临川抿了一口永丰天坛,酒香与茶香自然的融为一体袭上喉间,他心里装着事,倒没有心思细品这好酒。
苏念这个专业的贴身大秘迅速开始揣测上意,寻思了半天,苏念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少爷,您跟席医生是打小就认识吗?”
“应该是说,打他出生,我就认识他了。”谢临川忍不住笑了笑,“那小子小时候坏的狠,为了出去吃饭,躲在房间里偷摸翻墙,每次都能被我抓个正着。”
一旁的苏念偷偷地打量着自家老板,只觉得沉静下来的谢临川气场越看越不对劲;不禁快速低下头去,疯狂地刷手机邮箱里收到的邮件,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你说,如果一个男人喜欢同性的话,会很奇怪吗?”
谢临川吐了口酒气,突然开口。
苏念斟酌了一下,“这年头,沃尔玛购物袋都是一种性别了,和机甲高达结婚的都有,喜欢同性有什么好奇怪的。”
谢临川继续问,“那€€€€要是之前不喜欢,后来喜欢上了,正常吗?”
苏念眨了眨眼睛,“日久生情吗?也有吧。”
谢临川摇了摇头,凝视着酒杯,眼睛里满是困惑之色。“不,是之前觉得这样不好,现在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苏念小心翼翼的说,“您确定之前是真不喜欢,还是觉得自己不喜欢?我听网友说,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那是从基因里就决定的,打娘胎里就定好了的。”
“基因……决定的?”谢临川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苏念又一脸笃定。
谢临川干脆掏出手机给自己认识的医疗专家打了个电话。
专家的话将谢临川本就因为酒精而不太清醒的脑子弄的更加迷糊,不过他的一句话却点醒了谢临川。
“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是定好的,但是这个人以为自己喜欢的,可能是另外一种标准的人,所以说,这个时候感性和理性就会拧巴,这人就会产生一种错觉,我喜欢他是不对的……”
“其实有什么不对?生而为人,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自己那点礼义廉耻,都是自己给自己画的框子,最后骗的还是自己!”
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将谢临川所有的隐秘想法照的纤毫毕现,仿佛一瓢凉水从头顶倒下,叫谢临川大热天里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浑身火热,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原来是这样?
这么些年,他所有的痛苦和不安,此刻都有了解释。不需要去判断那些话的对错,他的身体第一时间解脱了枷锁,已经是对这句话最大的肯定。
谢临川这个时候就像从某个牢笼里释放粗来,浑身的轻松,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原来承认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是这么畅快的事!
一杯酒都喝完了,胡同的路还没解封,谢临川坐不住了,索性放下杯子,扭头拐进一条岔路,三步两转地从一家人的后院走进了一条防空通道。
通道里头明亮宽敞,四通八达,不过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知道这种路并且能走上去的,基本也是跟谢临川家一个档次的。
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看着还比较脸熟,基本都还是住在老宅附近的邻居,不过谢临川这些年不咋回老宅住了,这些面孔也只是偶尔在新闻或者报纸上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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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绕过了封路的路段,出了防空通道,谢临川在又一次遇到一个熟悉的阿姨叔叔,被追了半条街催婚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对苏念道:“下次我再说回老宅,你记得提醒我,把我爸妈直接约出去见。”
“哦……好的谢总。”
苏念罕见的有些走神,谢临川见状皱了皱眉,苏念很快反应过来,小心地指了指旁边几个年轻人,“谢总,他们几个应当是和协的医生,上次去医院,我在公示牌上看到过。”
谢临川神情微动,苏念见状又多说了一句,“他们都是内科的,应该认识席医生,而且看样子他们俩也许还是一对呢。”
谢临川不语,看着两个面貌有几分熟悉的年轻人搂搂抱抱地从身边经过,身旁跟着几个同样岁数不大的小青年。
看到他们十分坦然牵着手亲昵依偎在一起,刹那间,谢临川眼神一动,明白了什么,他回过头,有些不大确定地问苏念,“他们……是一对?”
苏念点点头,“看来是的,就是不知道是临时的一对,还是固定的伴侣了。”
“现在的年轻人嘛,看得开,分分合合的都正常。”
谢临川皱皱眉,觉得苏念的话不大中听,长腿一顿,转了个方向,谢临川朝着那个方向跟了过去。“过去看看。”
第6章 两个男的,怎么那个?我是说,一块儿玩耍
谢临川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大晚上的,居然像个变态一样鬼鬼祟祟地跟在别人身后。
不过虽然脑子里面天人交战,谢临川依旧在行动上坚持了下来,看着那几个人拐进了报国寺旁边儿的一家门脸十分低调的酒吧里头。
这一片虽然晚上不如工体那边热闹,不过人依旧不少。
这家酒吧看上去不起眼,但似乎拥趸的人挺多,谢临川就在外头站着打量了一会儿,就已经有不少人买了票从小门进了酒吧。
苏念已经看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吓得瑟瑟发抖€€€€给他十条命他也不敢领着谢临川逛这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