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席唯抬头一看,都快一点了,不由得捶了捶酸疼的脊背,揉着腰走出了专家诊室。
席唯这段日子胃口被谢临川养叼了不少,不乐意吃外卖,也对食堂兴致缺缺,本想去外头对付一口,瞧了一眼外头晒得明晃晃的地面,又退了回去,转从后门走。
这一走,就瞧见后门楼梯口下边,席地坐着一个岁数挺大的大爷。
似乎是察觉到席唯的脚步停了,大爷还稍微往里撤了撤,害怕挡住席唯走路。
老大爷一看就是做惯了活儿的,皮肤黝黑,皱纹遍布,双手手指粗大,满是老茧,身体肌肉线条都在,坐姿也偏利落,只是原本黑黝黝的皮肤上泛着一层灰,原本有神的眼睛里,也遍布着瘀斑,他不断的咳嗽着,手上还夹着一根自制的卷烟,放到鼻端不断的嗅着。
席唯打量了一眼,就感觉这大爷身体不好,是很严重的那种不好。
他想了一下,弯下腰问道,“大爷,您是来看病?”
第24章 这个机会是你的了
未曾想老大爷摆了摆手,刚想开口,就艰难的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不,不看咧,黄牛说,加不上号,把钱又退给我了。”
“我其实在家都查了一遍了,大夫背着我跟孩子们说,我这个病不大好办,孩子们还小,不懂事,非让我来这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造那个钱干啥?”
说着他黝黑的脸上现出讨好,扭捏又带着点怯的说,“你是这医院上班的大夫吧?”
席唯点了点头,“对。”
老大爷搓着手上的烟卷,试探着问,“我在这坐一会儿,等太阳不那么晒了就走,刚好赶上下午那班车,你看行不?”
“您在哪里坐着都行,医院不管的。”
席唯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不过看起来您的贫血已经很严重了,可能凝血功能也出现了一点问题,走远路恐怕身体会吃不消的。”
老大爷笑了,脸上带着得意,“不会,我来就是这么来的,早上蒸了一大碗猪血鸡蛋吃,晚上回去再蒸一碗,”说着又叹了口气,望着门口的方向说,“家里的墨米要收割了,现在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不回去怎么行呢。”
席唯神情一动,“您是东兰人?”
“东兰县兰阳村的,后生知道我们的墨米?”
“知道的。小的时候在那边呆过,当初东兰墨米的推广,我爸爸还出过一份力。”席唯面上浮现回忆之色,“那时候好几个小伙伴都在那,还上过一年学。”
席唯腰不行,玩一会儿就酸了,索性伸出手邀请道,“您要等车的话,可以到我办公室坐着,还有床,可以睡一会儿。”
老大爷有些局促的说,“不用,我不用睡,添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放心,不白请你,我也很多年没有去广西看看了,您跟我聊聊家乡近些年的发展,我给您简单诊断一下,怎么样?放心,很近的,就在楼上。”
席唯微笑着指了指头顶,“如果您要治疗,我也可以为您提供一些匿名的慈善机构,不花什么钱的。不想检查也没关系,我们就聊聊天。”
老大爷眨了眨眼睛,局促的拎起了自己的布口袋,“那,就聊一会儿?”
席唯微笑着扶了一把,顺手帮老大爷拎起了另外一只帆布书包,干净洁白的手指毫不犹豫的拖住老大爷风尘仆仆的衣袖,口中温柔的道,“您注意脚下。”
老大爷答应了一声,略显束缚的跟着席唯进了他的诊室。
......
席唯在诊室边上的床上铺了一张一次性床单,仔细将老大爷的两个包都放好,便叫老大爷躺在病床上。
小床窄长,但老大爷躺在上头,依旧一边宽了一手的距离不止。
老大爷一趟上去,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筋骨也舒展了不少。
简单看了一眼老大爷的黏膜,席唯有些意外的道,“您这病有年头了,怕不止两三年了吧。”
“五年啦,谁能想到呢,老汉在家种田,也会得这个病呢?”老大爷显然对自己的病心中有数,叹息着说,“小后生,我活不了多久了吧,白血病啊,不抽烟不喝酒的,怎么就能是我呢?”
席唯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勉强顺着他的话说,“也不一定就说您习惯不好,环境不好导致的也是有可能的,比如长期使用不合格的化肥,都会增加致病风险……”
“可是我家的墨米,从来都不用化肥的啊?就几亩地自己吃,顺带给城里的孩子捎带一点,怎么能用化肥呢?”老大爷神情也激动起来,忽然一顿,试探着问,“后生,你说如果空气不好,是不是也有可能得这个病?”
席唯一愣,“怎么说?”
老大爷犹豫了很久,才低声说道,“这些年,尤其是从那家纺织厂搬过来几年后,我就总感觉家附近的空气不好,孩子们来了,也总爱感冒咳嗽,后来我就不叫他们来了,一早一晚的味道,辣眼睛的很。”
“但是村干部说,纺织厂都是排废水的,不会排废气,而且人家的废水也没啥污染,我就不敢说了。”
席唯动作一顿,缓缓开口道,“大爷,您说的那家工厂,叫什么名字?”
老大爷随口道,“兰阳纺织厂,以前叫东兰棉纺厂,听说以前还是国企哩!”
席唯的眼神微微变了变。
当初他爸爸席长水去兰阳扶贫,一力主张发展新式特色农产品,但他的几个朋友同时也帮忙引入了几条工厂线,有冶炼厂、食品厂、粮油厂,还有沈复的父亲沈邦成拍板开过去的棉纺厂。
西南纺织公司第六棉纺厂,代称东兰棉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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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唯带着老大爷去做了血常规和血分片检查,走了特快通道,迅速确定了病情之后,便用自己公司的名义为老大爷捐助了这次治疗的全部费用。
见老爷子十分惦记家里的那些稻谷,席唯还亲自打电话给他的家属,向他们说明了诊断的情况,名为孙光根的大爷有三子二女,全部支持他在北京治疗,同时请求席唯让老大爷放心,家里的墨米他们会及时收割。
把孙光根安排去了住院部,席唯到林荫路下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在兰阳的一年是非常艰苦的一年,那时候席唯还很小,记忆里的每一天都是湿漉漉的,房子漏水,还靠着一条汹涌的大河,每天都要在激烈的流水声中入睡,时不时的还要被巨大的蚊子活生生的咬醒。
但他跟妈妈都没叫过苦,因为他爸爸更苦。席长水几乎没有在家里睡过觉,用了四个月的时间,硬生生的在山上开出了一条路,又调用了京城的资源,为这里引进了优良的育种和种植技术,种植采用合作化生产地方方式,将大部分劳动力从田地上释放出来,四家工厂的引入更是为兰阳打了一剂强心针,一时间合作社开展的如火如荼,工厂的建设让整个兰阳都变成了大工地,大家先搞建设,然后又进入工厂工作,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所有的农民都有了工作,实现了收入的五倍增长。
席唯那时候很感激几位将工厂开到兰阳的伯伯,一直到刚才,都觉得对沈复的怀疑并不能延伸到沈家,但是现在看来,或许沈家从根子上就已经朽烂了。
季东昂走到林荫路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席唯踩在一片金黄色的落叶上,靠在长椅上沉思的景象。
枯叶绕着他轻轻打着转,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零散的洒在长椅上,在席唯的头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微光,连路过的风对待那个年轻人都十足温柔。
在那副画面里,席唯飘逸出尘,美得不似凡人。
他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而席唯已经抬起头,在这一个瞬间,季东昂真正的与席唯产生了一秒钟的对视。
那个眼神,冷漠、肃厉、萧杀,还掺杂着一点十分隐晦的痛惜,叫季东昂以为席唯已经看穿了他的所有阴暗的想法,并且毫无动摇的判了他死刑。
好在,那眼光只一个瞬间就收了起来。
席唯的目光有了焦距,仔细的辨认了一下,才开口道,“你是,季春芳的儿子吧。”
季东昂讷讷的点头。
席唯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季东昂十分小心的走到席唯面前,看了一眼席唯旁边的座位,犹豫了一下,给席唯鞠了一躬。
“对不起,席医生,我妈妈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
席唯轻轻摇头,“你什么都没做错,你的母亲也是。”
“如果有人因此为难你,你可以来找我,经济上或者生活上,我都可以提供一点帮助。”
季东昂的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了泪。
看病那天的视频片段被人传上了网,他的妈妈在死后也受到了网曝,季东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个为他说话的人会是席唯。
“当时给您造成了困扰,再次跟您道歉,对不起。”
季东昂擦了一下眼角,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用力的关掉了它。
说完季东昂鞠了一躬就想走,重新回归的廉耻之心让他迅速找回了理智,此时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等一等。”席唯对眼前这个刚刚成年就失去母亲的男孩子颇为怜悯,放缓了语调问道,“季春芳的后事是你处理的?医院应当会有一部分补偿款,你收到了吗?”
季东昂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沉闷的点点头。
席唯想到他那几位难缠的父系亲属,恐怕即使有补偿款,季东昂也无法得到什么,不由得微微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
季东昂垂着头,“季东昂,十九了。哦,是这几个字,这个名字,还是我妈花了五百块钱找人算命给我改的……”
季东昂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学生证,展开给席唯看,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席唯记住了他的名字,讶异地说,“人大新闻传播专业的新生啊,了不起,想做主持人么。”
季东昂脸色涨得通红,局促不已,小声说,“谢谢席医生,我想做个……记者。”
“我知道我这个性格不大适合,但是我真的喜欢记者,我妈也说,当了记者去曝光那些不法行为,把那些坏官儿都……”
察觉到自己说的不大妥贴,季东昂不好意思的住了嘴。
席唯笑了笑,“调查记者可不好干,你选了一个十分辛苦的行当。”
季东昂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腼腆的说,“是的,我们的导师十分严厉,刚开学就给布置了实践任务,我思来想去,可不可以采访您作为我的第一篇调查内容的采访对象?”
席唯哑然失笑,“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美差,我也没什么需要挖掘的东西,只能愧对你的期望了。”
季东昂眼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怅然道,“啊,这样,这没什么的,席医生……”
席唯话音一转,眼神忽然锋利起来,他明明仰着头,看着季东昂的时候,季东昂却产生了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恍惚间,季东昂听到席唯问他:“东昂,你怕吃苦吗?”
季东昂摇了摇头。
“做调查记者,可能会很危险。你能保护好自己么?”
季东昂摇摇头,又点点头。
席唯声音很轻,“如果,有一个一战成名的机会放在你面前,不过它同时也意味着同等大的危险和苦楚,你会如何选择呢?”
季东昂眼眶圆睁,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我当然选择那个机会!席医生,我妈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有出息,如果有可能,我想让她高兴高兴,真的,我不怕苦,我也不怕受罪,我就怕这一辈子都平平凡凡,我怕我以后会像我爸那样,做一个混账,或者像我妈这样,憋屈着过一辈子,到最后在土里腐烂的时候,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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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东昂因为太过激动,膝盖不自主的颤抖着,扑通一下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光晕里面目模糊的席唯。
因为过度兴奋而昏沉的脑海里血液沸腾翻涌,掀起滔天大浪,浪花翻涌间,季东昂听到他自己这样说,“席医生,我想,发出我自己的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听到。”
光晕里的席唯垂下了手臂,轻轻朝他伸出了手,“现在,这个机会是你的了。”
第25章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这样,跪在我的脚下
后来即使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季东昂早已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之后,他依然记得那个温暖的午后,和将他拉起来的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掌。
下午,席唯抽空去了一趟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