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里,血液是疼痛、是恐惧、是残忍的代名词。在徐柏樟的心中,血液是让家里安静、让自己不被殴打的仅有途径。
血是他的救命稻草,是清醒镇定的灵丹妙药。
他忍受疼痛,用力按住伤口,想起在村口书店翻到的医学书籍,上面讲过伤口的缝合和处理方法。
家里没有缝合针线,他就把普通缝衣针穿上棉线,用明火高温消毒,给自己缝伤口。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敢相信,当年只有十二岁的他,是怎么在完全没打麻药的情况,一针一针穿过皮肉,把那道三厘米的刀伤缝上的。
家里没有消炎药,他在中医书里看到过有消炎功能的草药,就长在院子旁。徐柏樟把草药碾碎敷在伤口上,按照书上的方法,一周后拆线。
伤口愈合,伤疤却永在。
从那时候起,徐柏樟便沉迷上了医学,他废寝忘食、拼命努力,想用自己的手挽救更多人的命。
后来,他如愿考上医科大学,出国读博,进入省医院心脏外科,一切都那么顺利。
唯二的差错,是那份精神鉴定书,还有三年前的手术。
“柏樟,手术不怪你,你没有错。”
“可他拿到了我的心理异常鉴定。”徐柏樟蜷身体,“我是个疯子。”
不管怎么证明手术他没有问题,都无法开脱他心理异常的问题。
于清溏很讨厌这种说法,“你不是疯子,你只是病了,人活这一辈子,谁能保证不生病?”
徐柏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你在我眼里独一无二。”于清溏抱紧他,“柏樟,你就是你,不需要在乎旁人的看法。”
“我不在乎。”
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人,早就体会过黑暗和肮脏,没有什么能压倒他。
如果他会因此难过,早在妈妈自杀那年、被爸爸逼迫那年、鉴定为精神疾病,取消参赛资格,甚至不建议学医那年,就已经想不开了。
于清溏:“既然这样,就别把流言蜚语放心上。”
“我从没放过心上,也不在乎流言蜚语。”徐柏樟睁开眼,瞳孔里只有他的影子,“我在乎的,只有你。”
在乎听到这些的你会怎么想,
在乎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
第53章 真相
把徐柏樟哄睡, 于清溏给钟严打电话,约在家门口的咖啡厅。
钟严到得早, 低头翻菜单,顺便问他,“冰拿铁还是冰美式?”
于清溏说:“热红茶就好。”
钟严也不太意外,“老徐管得真严。”
“我胃不好,他是为我着想。”
钟严转动咖啡杯,“他怎么样?”
“睡了,目前还算稳定。”于清溏没功夫客套寒暄,“我想知道事情的全部起因, 不局限于三年前手术,还有心理鉴定诊断单,以及当时事件的处理。”
钟严:“老徐没说?”
“说了点, 他状态不好,我没细问。”
钟严磨磨牙,“也就是他脾气好, 要是换我,绝不让那个渣滓好过。”
于清溏:“钟医生, 您消消气。”
他在梁颂晟和钟严之间选择后者,也是考虑钟医生性格直率, 人在气头上的时候, 更容易毫无保留,他果然没猜错。
钟严敞开腿,靠在对面沙发,“消不了, 要不是穿着白大褂,不想给医院抹黑, 我第一个上去揍他。”
于清溏:“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钟严:“老徐和你说了多少?”
于清溏大致复述了徐柏樟的话,其他问题于清溏不担心,唯独对那份精神鉴定耿耿于怀。
钟严:“于老师,你相信他吗?”
“我不仅相信他,也相信你和梁医生,还有整个医院。”
作为医生,徐柏樟不会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接手术;作为朋友,钟严和梁颂晟不会置之不理;作为院方,也不会为了包庇同意他转科室,并持续多年帮他隐瞒过失。
但不论如何,徐柏樟亲口承认心理问题也是事实。
钟严松了口气,“谢谢你的信任。”
于清溏:“钟医生,柏樟是我先生。”
谢谢显得尤为生分。
“行吧,我收回刚才的话。”钟严耸肩,继续说:“他和你提过他小时候的事吗?”
于清溏心口揪疼,“嗯,我知道他爸爸的事,还有他妈妈。”
钟严:“他心脏的伤呢?”
于清溏:“也知道,他自己缝的。”
钟严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技术指导、没有专业设备,在不打麻药的前提下给自己缝合伤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于清溏等着他说。
“意味着他有坚韧的毅力、稳定的心态,还有绝佳的学习能力。说白了,他是外科领域的奇才,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听着夸赞,于清溏并没有多开心。换取天才称号的代价太高,每个字都沾着鲜血。
钟严:“在中医科领域,你觉得他是什么水平?”
于清溏清晰记得网络上的夸赞,但他谦虚了点说:“挺厉害的水平。”
“他是厉害,但纵观全国,和他一样厉害,甚至比他厉害的人也不少。”钟严挑眉:“你知道他在心脏外科,是什么地位吗?”
于清溏屏住呼吸,胸口持续膨胀。
“于老师,要不要猜猜?”钟严似乎很期待看到他的反应,“别拘束,往夸张了猜。”
于清溏攥紧拳头,“他是顶尖?”
钟严的笑挺戏谑的,像是不满他的回答。
他收回笑,郑重其事:“他是唯一。”
到目前为止,心脏瓣膜某个方向的手术,全中国只有徐柏樟能完成。他转了科就意味着该病无人能治,是绝症。
“纵观全世界,能做那台手术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于清溏全身僵硬,紧张得能感受到脉搏。
钟严:“老徐读博的时候,你知道有多少国外医学院、高校和研究所抢着要他吗?”
任何条件、所有要求,他只要他提,上天下地,都愿意满足。
即便如此,徐柏樟依然无动于衷。他拒绝了所有邀请,坚定回国。他想回来,想把绝症变成可治之症,将这条死路打通。
“结果呢,回国还没一年,就他妈来了这么个破事,把他的梦想全毁了。”钟严险些砸了玻璃杯,“操!”
于清溏没劝他消气,他也很想发火,想跟钟医生一起骂,甚至是诅咒那些不择手段、低劣肮脏的人。
“于老师,你知道心外对老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和我说过,但我能想到。”
是他的梦想,是为数不多的执着。
钟严咬牙,“他只是想当个外科医生,想亲手挽救更多人的命。他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
于清溏有口难言,他能体会钟严痛苦,可作为伴侣的自己,又能好受多少。
对啊,他做错了什么,
他那么好,为什么这么对他。
可钟严的“讨伐”还在继续,“不只是老徐,其他患者又招谁惹谁了?”
徐柏樟作为国内该项目的第一人,他无法继续手术,有经济能力的家庭当然可以去国外,找其他权威医生。但大部分患者,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付不起高昂的费用,但也想活着。
他们本有活下来的可能,却因为医闹,失去了唯一挽救他们的人。
这不是限时的优惠福利,抢不到顶多失落一会儿。盼不来手术机会,就要活活等死。
“谁的命不是命,等待手术的患者,又做错了什么?”钟严捏紧玻璃杯,“有什么比本来能活着,却被迫等死更绝望?”
于清溏深呼吸,努力平静,“他转去中医科,是因为那场手术?”
“那是其一,主要是那份心理评估报告。”
徐柏樟很介意、也很谨慎。他不是不敢拿刀,也并非束手束脚,他只是顾虑是否配做医生,有没有资格站在手术台上。
他要对每一位患者负责,想配得上医生的身份,对得起这身白大褂。
这也是于清溏最在意的点,“那份心理鉴定报告怎么来的?”
钟严:“大二那年,有个全国性的大学生临床大赛,含金量很高,有资格的医学生都会参加。”
他们自然也不会错过,一路过关斩将,三人同时拿到了决赛资格。
决赛前的必要流程,所有选手要经过心理筛选。也就是那次,徐柏樟收到了心理异常的诊断报告。
于清溏回忆鉴定内容,“上面写的嗜血症,是真的?”
提到这个,钟严的火更大,“嗜血症,在医学方面称为噬血细胞综合征。会使体内组织细胞增生,并能吞噬形态结构完整的细胞。病因主要是遗传、感染、恶性肿瘤,跟老徐的情况完全不搭边。”「注」
于清溏回忆和徐柏樟亲近的时候,“但他似乎对血液很感兴趣。”
钟严说:“你应该知道,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于清溏强忍着说:“意味着殴打的停止,是自保的唯一防护。
钟严:“不止,血液会让他清醒和冷静。”
钟严永远记得,当年在课上,第一次解剖尸体,其他人表现出恶心、恐惧、痛苦模样的时候,只有徐柏樟,从容戴上外科手套,认真切下实验体的器官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