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江西糖跟阿莫对视了几秒,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 清楚的意识到阿莫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想法:“阿莫, 你准备带着踏云去哪里?舞州已经沦陷,人间没有安全的地方。”
阿莫给出了他想出的答案:“草之源。”
“草之源?”江西糖重复了一遍阿莫的答案,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地方陌生。他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行路的这些日子,他在马车上并不是无所事事的虚度光阴,那张随身携带的地图一角已经被他给翻烂了。
草之源不在苍国,在游国,是游国的国都, 地理特点是大片的草原,环境好, 野生动物很多。
江西糖想不通,为什么阿莫要背井离乡,略过灵山国,选择这里。只是因为那里适合踏云生存吗?可是苍国虽然山体较多,却也有草原。如果是因为距离淫雾源头洛城比较远,海月国明显更合适。
阿莫像是看出了江西糖的困惑,垂眸看着踏云,主动开口解释道:“在哪里,淫雾就算能杀死所有的人,也杀不死草原的动物。”
一句话便以解释清楚了。
江西糖蓝眸微睁,突然听懂了阿莫的未言之意。很明显,阿莫被舞凛下令诛杀舞州内活畜的命令给弄怕了。阿莫想让踏云在淫雾笼罩阴影的人间活下去,就必须找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主观跟客观都不会出现舞凛这样的人。
游国的首都草之源又有“万物之源”的别称,游国人亲近大自然,在他们传承文化里,动物是有灵性的同类。如果舞凛是游国人,就算他愿意下达命令,下面的人也不会执行,只会阳奉阴违。
“其实我刚刚闪过劝你的念头,毕竟这里距离游国的路,很远。你们又是我从舞州带出来的。”江西糖上前一步,试探性的伸出了手。踏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下头,态度默许江西糖接近,抚摸自己。
江西糖弯了弯蓝眸,轻轻的摸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说:“但是我转念一想,就跟我有不得不来天衍宗的理由一样,你也有不得不去草之源的理由。仙界或许是淫雾最后才攻克的地方,却不是踏云能长久待下去的避难所。凡人在这里尚且寸步难行,更何况凡马?草之源好,虽有未知危险的远,但是踏云能一直奔跑,而不是被困死在原地。”
江西糖对阿莫的态度一直是平等的尊敬,阿莫对待他的态度却平平无常,与别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此人就如一块顽石一样,唯一的温情只给予了踏云。
可现在,江西糖说完这句话后,阿莫抬头,浑浊的眼眸明显闪过惊诧的光。踏云紧随其后,低吼了一声,主动蹭了下江西糖的手腕。
阿莫等踏云蹭完,拉了拉缰绳,替踏云说话,也是说的藏在心里的真心话:“踏云并不怕死,它恐惧的是跟其他马匹一样,被拴着原地,死在马圈里的方寸之地。千里马的坟墓,应该在路上,而不是屠刀之下。”
为什么非要去草之源?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哪怕死在路上,对于踏云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阿莫看着江西糖的眼睛,已经知道踏云得偿所愿了,他的声音沙哑干瘪,带着长久未发声的涩意:“江少爷,谢谢你。”
江西糖转头要去看哥哥牌翻译的动作一顿,硬生生的转了回去。
江西糖:“???”
刚刚谁在说话?!好像是阿莫?!
可阿莫不是哑巴吗?!
“你能说话了?”江西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幻听,他现在有些怀疑是出现奇迹了。
因为阿莫太想感谢自己,嗓子不治而愈了?
阿莫摇了摇头,继续比手语,他说:“我的嗓子没问题,我用手语,是因为我的亡妻是哑巴。她喜欢养马,立志要养出最优秀的千里马,她走后,我便隐姓埋名成为了她。她把马儿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我也把踏云当做亲子。我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跟外人提起她了,江少爷,你想看看她吗?”
对上阿莫的眼睛,江西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阿莫从胸怀里掏出一块花纹繁琐华丽的圆的银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副丹青勾勒的双人画像。
健康漂亮的少女,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像神女。可爱的小马驹,憨厚可爱的追着被风吹动的野花咬,充满春天的气息。还有一旁垂眸,伸手去摸少女发丝的富家小少爷,岁月静好,眉眼有几分像阿莫。
画像的画技很好,里面的人与小马驹神韵抓得极其生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久,岁月吞噬了朱砂的颜色,画像微微褪色,只像存在回忆里的旧物。
江西糖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阿莫,再看看画像,看眼睛确定了,里面的富家小少爷,就是阿莫。
可这个前提是,江西糖已经先入为主,知道画像与阿莫有关系。
如果这幅画像不是阿莫拿出来,他一时半会绝对无法确定。岁月实在太残酷,现在的阿莫与以前的阿莫,判若两人,一个在天的阶级,一个在地的阶级。
“她是我的亡妻林莫。”阿莫的眼神很温柔,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忆起了从前:“就是这天,我们决定相守,叩拜天地,做了一日夫妻……”
一日夫妻?
再看阿莫口中说的亡妻与现在的模样,江西糖突然不忍心听下去了。
种种迹象表明,阿莫的故事就是个悲剧。
事实也是如此,阿莫目光眷恋的看了一会画像,小心翼翼的合上,继续道:“然后我的家族强行冠以我的妻子勾引之名,谋杀了我的妻子。她不让我报仇,担心我弑父弑母后,沦为天地皆不容的畜/生,更怕我报仇后,便放弃好不容易长大的身体,不寿终正寝,直接去找她。于是,我听了她的话,杀死了曾经的自己,给自己取名阿莫,带着她一起,最后定居舞州,成为了一名马夫。”
“他们都说,一个养马的哑巴女儿配不上我,给我当丫鬟都不配。只有我知道,除去家族赋予我的一切,我的精神世界贫瘠的犹如枯木。没有她的存在,高贵出身的我不过是从小妾肚子里爬出来的继承人,我名义上的父亲不能生,便让我名义上的祖父替他生。有她,我才能枯木逢春。”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祖父不是祖父,我不是我。唯有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是我唯一的真实。只是,他们不懂爱,只会用配不配来评价,只会去摧毁。比起恨,我更觉得他们愚昧的可怜。”
“世人也觉得你们是不平等,你们会走我与亡妻的后尘吗?”阿莫最后说:“我不是问你们要答案,江少爷,这是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回报。我最珍贵的回忆,唯一的爱妻,被摧毁后残缺的爱,现在独身几十载的自己。”
怪不得沉默寡言的阿莫会突然开口说话,提起自己的亡妻,公主愿意真正理解放行,他便想给出回报。
一日夫妻,后念着守了几十载。
“我跟哥哥是平等的相爱。”江西糖语气坚定的说:“世人的眼光,与我们无关。人有眼睛,任何人都有看我的权利,但没有我的允许,他们没有插手我人生的资格。”
阿莫微微扯唇一笑,收起了亡妻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我希望你们能圆满。”
“谢谢。”
阿莫摸了摸踏云的脑袋,丢下了累赘的马车,没有继续牵着马,而是直接上了马。
在他要离开,出发的时候,江西糖蓝眸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把舞€€给的盘缠,塞给了一半给阿莫。
阿莫开始并不准备收,直到江西糖开口说了一句话。
“淫雾追上你,你就会自杀吧?”
阿莫没有犹豫,直接点头。
江西糖笑了,他刚刚想到这点,他就知道。
“你心有所爱,哪怕枯木已经不逢春,却在等春。淫雾对你来说,是剧毒。”
如果是最开始,江西糖不会这样认为。可他现在知道了,阿莫喜欢踏云,是因为爱屋及乌。
在阿莫心里,他挚爱的亡妻排在踏云前面。
“相爱,是守心,亦是守身。”
“淫雾从来未入我心。”
阿莫怕的不是淫雾,他怕的是爱人会伤心。他挥了挥手,第二次开口说话,随后丢下一个背影,骑马离去。
江西糖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喊:“我相信你会比淫雾的追你的速度快,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草之源,我记住这个地方了!”
公主这样说,是不想让阿莫的旅途孤寂。
希望带着他的期许,阿莫能带着踏云好好活下去。
阿莫的亡妻希望他好好活着,即使死亡也许对阿莫来说并不是痛苦,但那绝对是遗憾。他在妻子死后的那天没有选择报仇自裁,就是选择了带着爱人的那一份日子,好好的活下去。
第195章 第 195 章
阿莫出场的时候, 是普通马夫的形象。如果他自己不说,谁能想到他会有不平凡的过往?
恐怕舞凛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阿莫的哑不是身体哑,而是为了亡妻而哑。
江西糖依旧看着踏云离去的方向, 哪里已经没了任何踪影, 他的目光却一时半会收不回来了。
阿莫给公主带来了一点小震撼。
“哥哥, 其实就算没有我们,没有仙界,人间也并非完全不堪一击, 是吧?”江西糖忽然有感而发。
不是所有的凡人,都惧怕淫雾。人间那么大,如阿莫这般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他们看似平平无奇, 实际上,那只是世俗眼光下看见的皮囊。在皮囊之下, 似盲盒般,藏着千万种变化与可能。
元归云伸手拂去偷偷亲吻公主发丝的花瓣, 声音低沉的回道:“人生百态,淫雾只占了一态。就算人间被淫雾覆盖,人间也只是沦陷, 凡人不会灭绝。”
江西糖眨了眨眸:“哥哥是想说,只是换了一种生存规则?”
“公主不会喜欢这种新规则,缺失平衡的淫雾世界。”元归云用不着直面淫雾,就已经知道淫雾统治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人的欲望变得无比强势,理性丧失, 失去对□□的掌控权,精神世界半崩塌, 只能清醒的看见自己沦为被欲望支配的畜/生。人是高级动物,与普通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拥有自主选择权€€€€可淫雾却剥夺了这种选择,于是,平衡破裂,做不成人,也当不了真正的畜生。”
在元归云看来,“淫雾”可以是个象征,也可以类指一类人。
在这个世界,那些喜欢逛青楼的男子女子,都是中了淫雾吗?不是,是他们自愿选择了青楼,选择了臣服于自己的欲望。
人生有百态,人性也复杂多变,多情风流者与禁欲修佛者的存在,都不奇怪。
但当“淫雾”变成一种雾,所到之处肆意剥夺所有人的选择权,把人搞得半人半畜,淫雾就变成了一种剧毒,能毒瘫痪整个世界后,霸道的建立起新的规则、新的世界。而在新世界,人的地位会不如真正的畜生,因为畜生不会思考,它们本就是食物链底端的生灵,没有下降空间,不管世间规则怎么变,都坦然自若,不会有新的痛苦。
江西糖听元归云说话的时候,白皙微粉的脸蛋已经微微鼓起,发自内心的抗拒这种情况。他确实如元归云所说,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新世界。
“我想起了我的室友。他的原生小说,不太正经,意识到这点后,他很不开心,用最恶毒的语言,说自己人人可阅。”
元归云的灰眸看向公主,哪怕是有些跳转的话题,也第一时间自然接了下去,给了回应:“公主是怎么想的?”
江西糖抿唇,表情严肃又可爱:“欲望本身是无罪的,有罪的是欲望缺失了隐私保护,个人欲望被强制贩卖后,又被无数只陌生眼睛强制购买。”
元归云微微勾唇,点了点头。公主说的对,就是这样。可看似简单的道理,却是有些人一辈子都参不透的真理。
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夸夸而谈,觉得淫雾根本没有危险,不就是跟色/欲挂上勾吗?又不会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只会把自己带入购买欲望的恩客视角,而不是贩卖欲望的妓/女。
如果贩卖欲望就如淫雾的影响下,稀松平常,那妓/女也不会沦落为任何社会的最底层,人人都看不起了。妓/女的孩子,也不会是逆袭剧本的最热初始配置。
天衍宗坐立在山峰之间,想进入天衍宗,首先要爬把八千八百八十一阶台阶,阶梯数在最底层的石碑上刻着,晚霞的光照射在上面,数字也发着光。
江西糖拿出信物玉佩,在石碑面前,晃了晃,光照着他白皙的指尖上,穿透了玉佩。
“这里是天衍宗的山下,我成功到达了。忠仆,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你不必守着我了,可以安息了。”
江西糖觉得应该告知忠仆一声,这是忠仆用命换来的期望。
“剩下的路,不是你的‘江少爷‘要走的路,是我江西糖,要走的旅途了。”
公主从始至终,都没有将“江少爷”看做是自己。
他是江西糖,不是江少爷。
就算或许原本的江少爷只是个低纬世界的纸片人,那又怎么样?对于忠仆来说,那个江少爷,才是他真正侍奉,愿意付出忠心与性命的主人。
江西糖爱自己,他早已不缺爱,所以,不会偷走霸占这点爱意。
“哥哥,走吧。”
江西糖收回了玉佩,彻底了结了忠仆的心愿后,他先一只脚踏上了第一层台阶,然后才微微偏头,朝元归云伸出了手,漂亮的脸蛋美得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晚霞的光染红了他飘扬飞舞的发丝。
“他们不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则,我开头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