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苏沫小声叫她,“我想转学。”
穆夕闻言拿筷子的手一僵,她可能从未想过儿子突然说这个,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皱眉问了一句:“什么?”
苏沫不敢看穆夕,重复一遍:“……我想转学。”
看苏沫不像是开玩笑,穆夕神色认真起来。
“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苏沫抿了抿唇:“就是……总会碰到一些同学,他们……他们都知道。”
多余的话他没法说了,他不想让穆夕担心,只能含糊着找理由,希望穆夕能同意。
但穆夕不可能不担心。自从家里出事后,苏沫懂事得让人心疼。一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儿,半年前的日常生活还是围绕着各种限量玩具、贵族学校、豪车庄园、私人艺术馆,半年后却和母亲挤在一个比之前家里卫生间还要小的两居室里,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然后安静做作业等穆夕回来。
“他们欺负你?”穆夕问道。
苏沫摇摇头,又点点头。
文华学校就那么大,学生非富即贵,家里大部分都是一个圈子的。半年前周、苏两家出的那件事,整个第九区上层圈子里都传开了。和苏沫相熟的几个同学,背后常常窃窃私语。苏家倒了,可周家还是第九区老牌家族,实力不是普通有钱人家能比的,所以大家忌惮着周千乘,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只敢冲着苏沫来。
要是光背后议论苏沫也就忍了,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几个校霸,那些人开始动手,甚至有更过分的。老师当看不见,学生就更不会管。
苏沫不想让穆夕担心,很多事都咬牙忍着,转学的念头在脑子里已经纠结很久,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跟穆夕提。
但也只敢拣轻的说,被打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穆夕知道的。
穆夕探手过来,轻轻放在苏沫手背上,叹了一口气:“沫沫,你一入校,家里就交了全额学费,如果转学,费用是没法退的。”
文华是初高中连读,六年制,入校开始就要一次性缴纳六年费用,价格高得吓人。但对当时的苏家来说,这只是一笔入不了眼的支出。
苏家出事后,情况急转直下。
苏沫现在读初三,明年夏天就要升高一了。如果继续念下去,至少不用为高中学费担忧。
转学意味着他要在新学校重新缴费,再加上转学费、学杂费等,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原本当初苏家是给苏沫留了一笔教育基金的,每月可以支取规定数额,苏家破产清算之后,这笔钱是不用上缴的,数额也很可观。
可父亲还躺在医院,每月高额的疗养费就将这笔钱花掉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供他转学。
如今,这笔支出成了压倒苏沫的巨石。
苏沫抠着餐桌上的白色针织桌布,陷入长久的安静。
穆夕于心不忍:“沫沫,我明天去找你们老师谈谈……”
“不用了,妈妈。”苏沫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冲穆夕露出个很浅的笑,“你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处理好。我不惹事,就专心学好自己的功课,至于别的……不理会就成。”
穆夕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爱怜地看着苏沫,只是半年,儿子就瘦得脸上没有一点肉,笑容也不剩多少。
“辛苦你了,沫沫,家里现在这种情况……总之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苏沐看着穆夕,点点头:“嗯。”
转学的话题就此搁下,穆夕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眼皮快要耷拉下来,脸上疲惫感很重。
“妈妈,你吃完去睡吧。”苏沫将菜往穆夕面前推了推,担忧地看着她。
遭遇巨变的何止是苏沫,穆夕同样被这场变故打得直不起腰来。短短几个月,她姣好的容颜已经染了憔悴和苍老。
苏潜出事后,公司破产清算,股权、基金、收藏和不动产也被查封,在各方势力打压下,亲戚朋友全都避之若浼。一番折腾下来,穆夕带着苏沫搬到这个老旧小区,租了一套便宜的沿街小两居,总算暂时安顿下来。
苏沫要上学,苏潜的医疗费要定期交,她没有办法,只得去找工作。其实穆夕学历很好,名校毕业,家境优渥,但她一毕业就嫁给苏潜,从没工作过。如今到了不惑之年,不仅要忍受巨变冲击,还要重新找工作赚钱,想也知道不容易。
她性子软,温柔和善,面对周家和竞争对手的压制几乎无力还手,唯有带着苏沫逃离。前几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外贸公司做内勤,天天加班到很晚。她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甫一进入职场各种不适应,但想想还有儿子,再难也得熬下去。**晚上十一点,苏沫合上作业,整个人靠在椅子上。他脑子很累,视线松散地落在对面书柜上。
最上面的隔断放着一个盒子,他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将盒子取下。外面沾了点灰尘,他拿一块湿巾擦了擦,手放在硬纸面上好一会儿,才将盖子掀开。
是厚厚一叠速写纸,每一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窗前看书的,运动场上打篮球的,花园里晒太阳的,姿态各异,时而慵懒自在,时而昂扬凌厉。最上面是一张面部特写素描,只画了一半,露出一双沉静好看的眼睛。
苏沫盯着这双眼睛发了一会儿愣,等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握着铅笔画好了鼻子。再往下,那双唇却怎么也下不了笔。
他扔了笔,已经完全想不起周千乘笑着是什么样子。
几分钟后,他将没画完的那张速写放回去,盖上盒子,放回原处,然后跟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打开了。**室内体育课上完,苏沫没找到原本搭在座位上的校服。他一路小跑着回到教室,捏一捏冰凉的手指,上今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
等教室走没了人,又拖拉了很久,苏沫才慢吞吞站起来,将手里捏着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回桌洞。
他将毛衣领子往上提一提,站在楼梯夹角处屏息好久,确定四周没人,才轻轻推开门往天台上走。
天台不大,放置着一些杂物,四周立了一圈低矮的护栏。高处的风声呼啸呜咽着卷过来,将只穿着一件毛衣的苏沫吹得站不住脚。他找了一圈没发现自己的校服,散乱的眼神里有着不知所措的慌。
桌子上留的纸条说校服在天台,别的没有什么了。这种恶作剧想也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不敢不来。一是因为如果没有校服,他第二天是进不来学校的,二是因为那几乎是他仅有的体面衣服了。
他拖到这么久没上来,就是怕上来太早,那些人一定会堵住他。他晚一点来,说不定那些人等得不耐烦,就先走了。
他终于在角落的一个脏水桶里找到自己的校服。苏沫顾不上脏,将校服捞出来,两只手抓着衣服用力拧,一股恶臭钻进鼻孔,熏得眼睛都疼。
回家洗洗还能穿,晾一晾应该就没味道了。苏沫反复在心里说,他嘴唇跟着动,但发不出声来。
昏暗从天空往下铺陈,一路延展到天台,四周陷入一片晦暝。
恶作剧还没结束。
苏沫在返回时,用力推门推不开,才意识到天台的门被锁了。
那是进出天台唯一的通道,他来时门还开着,如今却被人从里面锁住了。
透过一掌宽的门缝,能看到后面的台阶,往下拐,就能走到最顶层的一间教室。再往下走,一直走,就能走出教学楼的大门,走到校门口,坐上那辆温暖的公交车,回到有妈妈在的、亮着灯的家。
苏沫如遭雷击。
“有人在吗?”
“救救我……”
他不知道推了多久的门,里面那把长锁纹丝不动,他试着喊人,喊救命,可是这里原本就鲜有人来,何况现在学生都回家了。他的喊声和哭声都被风吹散,连几米都传不出去。
寒冷和恐惧使人煎熬。他没力气了,抱着衣服靠在一个狭小的夹角里,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原来是这样啊。
把他一个人锁在天台上,冻死也好,吓死也好,反正是他自己要上来的,反正和别人没关系,反正这个世界有没有他都一样。
原来,他是被人这么恨着啊。
时间仿佛静止,他觉得大脑越来越迟缓,周遭视野也越来越模糊。他以前跑过步,知道自己已经出现失温症状,失温的话,可能半小时之后就会死掉了。
如果在这里冻死的话,不知道会过多久才能被发现。
妈妈会哭吧。可是怎么办呢,爸爸那样地伤害过她,再没有了儿子,妈妈要怎么活下去呢,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还有……还有那个人,会知道吗,知道了之后会有反应吗?
苏沫漫无边际地想,可能只有妈妈会难过吧,那真是太对不起妈妈了。
好累啊,好想睡,苏沫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混沌中,几道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闷雷,又像在砸什么东西,越来越近,渐渐响在耳边。苏沫想要睁开眼看看,但眼皮很沉。
过了一会儿,忽远忽近的闷雷声停了,继而有急促的脚步声冲过来,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鼻尖嗅到一股浓烈的冷杉香。
第0003章 硬生生咽回去
苏沫被那几个校霸盯上的时间线很清晰,半年前,苏家出事后。
明面上的导火索源自苏沫收到一封情书。
这件事是怎么引发的,其实苏沫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记得有一次上课前被拦在门外,一个高中部男生红着脸将一封信塞他手里。是个alpha,磕磕绊绊说喜欢他,说完就满脸期待等他回应。
苏沫还没分化,但他已经知道自己将来会是omega。如今信息素技术先进,孩子一出生就能探测出未来是什么性别,以备到了十五六岁的分化高峰期,家长和孩子提前做好应对。
未来性别不算秘密,很多相熟的家人同学都知道。所以苏沫没少受到学校alpha的青睐。
他那时候刚从懵懂中明白一些事,再加上家中突遭变故,整个人都恍惚无神,于是捏着那张情书,没拒绝也没说话,看了那个alpha很久。
其实细看就知道他在走神,盯着alpha看的样子也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在别人看来,就是两人在走廊上站了十分钟之久,alpha一直在激动地表白,而苏沫十分认真地仰头在听,末了还把那封情书塞进口袋。
当时那alpha说的什么苏沫真的不记得了,他盯着对方领口看,那里有一块脏。就在刚才,周千乘和他擦肩而过,校服领口上同样位置也粘了点颜料。
可能是上美术课了。苏沫不着边际地想,这个alpha穿着高中部校服,是也上美术课吗?
在文华,苏沫是个辨识度很高的学生,其一是外貌加成,其二,他是周千乘的小跟班。
第九区是独立于周边几个联盟国家的独立大区,军事、司法、财政和教育完全自主,由几个大的财阀家族控制。周家是其中之一,权力集中在司法层面,不是普通富豪能比的。
周千乘作为周家掌权人的长子,就算还在读高中,也已备受关注。不过周千乘在学生眼中称得上孤僻,不怎么说话,也不见他和什么人交好。当然有的是人想巴结他,但都被他冷漠倨傲的性子拒之门外。
唯独那个初中部的小孩儿是例外。餐厅、球场、艺术馆,总能见到课余时间里的周千乘,身边跟着那个穿着初中校服、矮他一个头的苏沫。
甚至还有人见到周家司机来接周千乘和苏沫一起离开。
传言是有的。苏家在第九区虽然也算得上富贵人家,但绝不是能和周家比肩的,因此关于苏沫的一些传言并不好听。直到有一次,还是周千乘母亲参加校委会活动时露了几句,说苏沫是她好友的儿子,跟周千乘从小一起长大,比弟弟还要亲。
大家这才只剩下羡慕。
后来,在周千乘高二时,周家发生了那件震惊整个第九区的丑闻,苏家也牵涉其中。虽然学生对这些事不敏感,但毕竟文华是个富家子弟集中的圈子,消息在校园里也很快传开。
那之后,周苏两家反目,也再没见周千乘身边出现过苏沫的身影。
当然这些事大部分学生是不在意的,每个人都有事要忙,比如眼前这个alpha,最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苏沫吸引了。
他见苏沫看着他,面上表情有些犹豫和恍惚,便以为自己有戏,于是话变密了不少。
“情书你收下了,就代表你同意了。”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那男生又说,“等放学我来找你。”
说着他冲苏沫挥挥手,沿着走廊跑远了。苏沫还傻乎乎站在那里,最后排的同学从后门探出半个身子喊一句“上课了”,他才回过神,将手中那个信封塞进口袋,急匆匆进了教室。
下课时那个alpha果然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开心地跟什么似的。
苏沫见他叽咕哩噜说了很多,总算停下来,便问对方是哪个班的。alpha受宠若惊,立刻报出自己的年级和班级。
和周千乘不在一个班,但教室是挨着的,苏沫曾路过那个教室很多次。他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周千乘最近有没有来上课,心情是不是好一点,等等。
可是这些埋在嘴边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那男生还在说,竟想要去牵苏沫的手。苏沫这才恍然一惊,往后退了一大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情书,塞回男生怀里,转身跑远了。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谁曾想第二天,学校公示栏里贴出了那封情书。
苏沫不知道谁贴出来的,也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等他意识到周围学生看他的眼神充满异样时,那个alpha已经转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