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刺 第60章

第四区和第九区有五个小时的时差,苏沫的下午是周千乘的深夜。他坐在轮椅上,灰色缎面睡衣衬得他柔软多情,也无助可怜。他长久地不说话,嘴角和眼角都垂着。

自从苏沫离开后,无力感便常常像此刻这样席卷而来。

他无法阻止,无法决定,无法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希望和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变通,让步,妥协。

于是他说:“我要每天视频。”

苏沫一愣:“每周一次吧。”

是普通朋友的频次。

周千乘:“三天一次。”

苏沫:“……”

周千乘:“必须要安排人跟着你。”

苏沫:“不行。”

周千乘:“……那每天一次视频。”

苏沫:“……”

周千乘不说话,紧闭着嘴巴盯着屏幕里的人看,这是他最后的让步。苏沫有些无语:“周总长,你不忙吗?”

“不忙。”

“……”

“心里有事,睡不好,安静不下来,工作事倍功半,很烦,也不想吃饭。”周千乘淡淡地说,“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医生说站起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个废人似的,去哪里都需要轮椅。”

“……”

“沫沫,这比起你来,都不算什么。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以后不会再犯,也不会勉强你。在你心里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发小、前夫,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人。你明知道我担心你,别折磨我了。”

一顶“折磨人”的帽子扣到头上,简直要把苏沫气笑。

“三天一次视频,不能让人跟着我,也不要打扰我工作,”苏沫说,“行就行,不行拉倒。”只能成交。**苏沫落地云城后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经过战争荼毒的云城,经济和基础设施刚刚重建完成,秩序已基本恢复。但仍有大量失业人群和难民需要安置和安抚。苏沫所在的救助中心刚建好启用,只收留儿童和omega。

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挤都挤不下,人手不够,苏沫身兼数职,除了心理辅导和协助,还帮忙物资储备分发、登记入档,有时候甚至帮忙打扫卫生和做饭。早上睁开眼就忙,晚上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忙起来,他反而充实快乐了很多。

周千乘刚开始还严格遵循着三天一次视频电话的规律,后期开始得寸进尺,两天一次,甚至一天一次,不过苏沫接不接看心情,有时候累了直接关机睡觉。

自苏沫去了云城,周千乘一开始紧张到睡不着,他找了人混进救助中心,偷偷观察了几天,发现确实没什么事。苏沫几乎不出门,办公室、餐厅、宿舍三点一线,活动范围全部集中在救助中心园区里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周千乘有点做贼心虚,怕苏沫再次发现€€€€毕竟在第四区就被他发现有人跟着€€€€于是跟当地军警打个招呼,又让跟苏沫同来云城的陈主任上点心,便让自己的人撤了。

◇ 第82章 82、音乐节

云城告别酷夏进入十月,早晚凉爽了很多。云城本身是一个海域旅游城市,只因地理位置特殊才备受毗邻独立区战火牵连。战事稳定之后,为了复苏城市活力和经济,云城政府计划做一场持续两个月的文化季活动。

文化季包含的内容很多,有文旅推介、丰收节、健身周、音乐节等,形式多样。沉寂多时的城市渐渐展露生机,境内外的游客也渐渐回归。

其中,为期三天的音乐节备受期待。音乐节场地在市中心广场上,和救助中心距离不过几百米,苏沫从窗户里就能看到音乐节的现场布置情况。

经过最初几个月的忙碌和安顿,救助中心没那么忙了,因为距离音乐节现场近,中心的工作人员被征调来音乐节帮几天忙。陈主任可不敢再使唤苏沫了,再三强调让他歇着,苏沫没什么事,偶尔去现场转转。

这已经是苏沫第二次见那个beta。

站在一堆器材前的beta正努力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沟通,那人苏沫认识,是音乐节器材组的小组长。

beta有点急,脸上带着恳切。两人大概是没谈拢,小组长有点不耐烦,转身要走。beta急忙跟上,还在后面说着什么。苏沫这才发现,那beta走路是瘸的,右腿看起来有一点变形。

两人的方向是冲着苏沫来的,说话声渐渐清晰入耳。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您要是不放心,先让我干一天试试,如果不满意可以不结账。”

“你一个beta,又瘦又瘸的,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没人愿意用你。我也是给人打工的,耽误了事我承担不起,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活儿干吧。”

“您再考虑一下吧……”

小组长摆摆手,快走两步甩开那个beta,绕过苏沫急匆匆走了。

beta跟得有点着急,没站稳,踉跄两步,被旁边的苏沫扶了一把手臂。

等人站稳了,苏沫立刻收回手。

beta看着已经走远的小组长,呆站了两秒钟,等回过神来,便轻声跟苏沫道谢。

残疾贫穷、迟钝悲伤、善良,经历过很多苦难。只一眼,苏沫便给眼前这个beta打出了人物标签。

道完谢,beta垂头往外走。他离开的步子很慢,大约是刚才跑得急,这会儿瘸得更厉害了。

苏沫在后面喊他,见他停下来一脸茫然,就知道他不记得上次的事。

“一周前,我们在这里见过的。”苏沫走近了一点,笑着提醒他,“我钱包掉了,你捡到了。”

beta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是的,上周他见过这个好看的omega。他坐在花坛边休息,omega为了躲避一个骑行少年差点摔倒,钱包和手机都掉了出来。因为是草坪地面,omega没察觉。他捡起钱包和手机追了几步,才把东西还给omega。

真巧,今天又遇到了。

苏沫语气温柔:“上次没来得及谢谢你,今天能请你喝杯饮料吗?”

第一次见面时,beta穿着玩偶服刚发完传单,将头上沉重的道具摘了,热得满头大汗。即便眼巴巴看着对面的咖啡店囊中羞涩,也没想过要把那个钱包占为己有。

听苏沫这么说,beta踌躇片刻,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汗渍的衣服,有点想拒绝,但苏沫已经走过来,抬手指一下对面,率先在前面带路,往那个装修奢华的咖啡店走去。

苏沫点了两个超大杯饮料,加了冰的那杯递给beta,自己喝常温的。两人的聊天遵循着陌生人的界限和分寸,不会热络,也不至于冷场。

苏沫隔着玻璃指了指远处挂着指示牌的一处大门,说:“如果遇到难处,可以去对面的救助中心。”

beta摇摇头:“那里是收留孩子和omega的地方,我有手有脚,顶多辛苦一点,能养活自己。”

咖啡店里冷气很足,流淌着淡淡的令人舒适的熏香,客人不多,进进出出大多衣着光鲜、悠闲自在€€€€即便受战乱影响,位于CBD的咖啡馆里仍然不缺闲适的人。

苏沫问:“云城人?”

beta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多说,苏沫便没再问,笑着说:“我认识音乐节的那个小组长,一会儿喝完饮料,我带你去见他,再说一说,兴许能留下。”

“真的吗?”beta先是有些惊喜,但随后想到什么,“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可以先干活,后结账。”

他急于向苏沫表示自己没问题,但苏沫显然不在意:“你那天穿着玩偶服发传单,那么累那么热都能坚持下来,音乐节只需要搬运和照管一下设备物料,一定能做得更好。那小组长不用你,是他的损失。”

beta被这么一夸,不好意思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转瞬即逝。

“真是太谢谢你了,”beta偷偷瞥一眼苏沫工作制服上的名牌,叫他,“苏老师。”

苏沫笑笑没说什么,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既然beta不愿意求助官方机构,那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他不会强求。帮人说两句话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谈话气氛拉近了一点距离。beta看一眼自己的右腿,说:“腿这个样子,很难找到好工作。之前还算稳定,乱起来之后,工作就没了,只能干点零活儿。”

苏沫视线也落在对方腿上€€€€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产生怜悯,脑子里控制不住想到另一个人€€€€踌躇片刻,试探着问:“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问完又觉得不太好,这是别人的隐私和缺陷,超出了社交界限。但beta没在意,平淡地说:“小时候被酗酒的父亲打的。”

“……对不起。”

“没事。”beta说,“很久之前的事了,都忘了。”

“阴雨天,会疼吗?”

beta不知道苏沫为什么会问这个,有点惊讶,苏沫赶紧说:“哦……是我一个朋友,腿也受伤了,他说阴雨天就会疼。”

beta了然 ,诚实道:“很疼的,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好像有玻璃扎进骨头缝里。”

“……这么严重?那怎么能忍得住?”

“忍不住也要硬忍啊。”beta问,“你朋友伤得重吗?”

“坐轮椅,”苏沫低声说,“不过在复健了。”

“复健啊,那应该还有机会好起来,”beta说,“不过以后就算看起来和常人一样,阴雨天也还是会疼的。”

苏沫沉默下来,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啜着饮料。

从咖啡店出来,苏沫带着beta找到正在后台忙碌的小组长,只开口说了几句,那小组长便欣然同意。但前提还是要看beta的工作能力,当天收工之后再结账。

beta挺开心,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他再三谢过苏沫,一瘸一拐地离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苏沫才想起来,没问对方的名字。

算了,明天是音乐节正式开幕第一天,他们肯定还能见面的,到时候再问吧。苏沫想。

但这天苏沫没顾上看音乐节,他一早就跟着陈主任去了市政厅开会,直到很晚才回来。

会议要开两天,第二天他还要和陈主任继续去当绿叶,丝毫不敢懈怠。

他拿着笔在材料纸上画圈,耳朵里听着千篇一律的严谨讲话,心里还在想着音乐节。这种场合太热闹,原本苏沫是不喜欢的,可他愿意看到音乐节上那些生动的笑,真切的呼喊,生机勃勃的快乐,这些都让这座城市有了色彩,让人们的生活走出阴霾。

苏沫觉得自己也沾染到这种快乐,心底蛰伏多年的乌沉沉快要消散,让他身体和心脏都轻盈起来。

台上的官员话没说完,突然被叫走,会场一片阒然,等那官员急慌慌回来,苏沫才听见会场开始议论:音乐节被袭击了。

会议涉及机密,手机信号是屏蔽的,等苏沫走出会场,消息铺天盖地涌来。他还没打开那条标注着99+的信息栏,一通电话便打进来。

“沫沫!”电话那边声音很急,气息很重,“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现在哪里?”

苏沫停下脚步,说:“我没事,在市政厅会场。”

“你先别回救助中心,那里离爆炸点太近,现在情况不明朗。”周千乘的话时远时近,电话里声音变得嘈杂,“你待着别动,我让人去找你。”

苏沫看看眼前的市政厅大院,工作人员行色匆匆,但很安静,荷枪实弹的军警分布在各处,安保森严,估计整个云城都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但他在这时候不会冒失,也不会和周千乘背道而驰,便说好的。

周千乘听他很顺从,便放下心来,又问了他具体方位,还问他是不是和救助中心陈主任在一起。

得到肯定答复后,周千乘说:“好,你只要保证自己别乱跑,陈主任想回去就让他回去。”

苏沫:“……”

电话一直没挂断,周千乘一定要确定苏沫的动态。苏沫就把手机开着,打开免提,拿在手里。

五分钟之后,有两个穿着高级军官制服的军警从外面进来,确认苏沫身份之后,将苏沫和陈主任一起,带到旁边的市政招待酒店。

苏沫在房间里睡了几个小时,吃了一顿午饭,看着窗外发呆。

网上消息不断,音乐节伤亡人数没有预想中那么严重,爆炸袭击主犯已经抓到,来自毗邻独立区的民间武装力量,因不满新联盟国干涉独立区自治伺机报复。

爆炸袭击事件很快平息,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民心又乱了,这场音乐节对云城来说精神意义重大,爆炸带来的影响不会很快消弭。

苏沫脑子里乱糟糟的,突然在想那个beta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不是他介绍了工作,beta也不必涉险。

就这么想着,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是轮椅划过地面产生的轻微滋啦声。

苏沫站起来,转身望向门口,果然,敲门声几秒后想起,然后是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沫沫,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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