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亭进了电梯之后,泰国仔无法再跟上去,齐连山只得吩咐他好好守在楼下。
三十二层是一家律师事务所,在港城大名鼎鼎,边亭没有预约不能进去,只能坐在前台旁边的休息区干等着。
前台的小姑娘对此见怪不怪,她好心地给边亭端来了杯水,但没有帮他通传一声的意思。
边亭道了声,没有为难人家,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样的待遇,他早就习惯了。
律所前人来人往,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看一眼门外的这个年轻人。在各色目光中,边亭在椅子上坐了五六个小时。
临近傍晚下班的时候,一个穿着烟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边亭看见他,“倏”地站起了身。
男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女士,边亭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等到他把客户送进电梯之后,他才迈步迎了上去。
“陈律师,您好。”边亭来到电梯旁,拦住了男人的去路。
“怎么又是你。”陈律师脸上的营业性微笑淡了下来,睨了边亭一眼,尽管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但陈律师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了他手上的纸袋子上。
边亭今天是提着礼物上门的,纸袋上印着一只等比例大小的白酒瓶,黑色的书法字体logo,配上红白黄相间的配色,出现在这满是Lydia、Cynthia、Christina的环境中,是说不出的违和。
甚至还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可笑。
“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可以吗?”边亭顾不上这些,他已经等了一整天,脸上是少有的急切。
陈律师原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到底是不忍心。
“真是怕了你了。”陈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边亭说:“跟我进来吧。”
边亭走在陈律师的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陈律师示意边亭在沙发上先坐下,又打电话给秘书,让她端来两杯咖啡。
咖啡很快端上了桌,意味着谈话可以开始,但未等边亭开口,陈律师先一步说道:“你妈妈的案子,我真的无能为力。”
陈律师的这个说辞,边亭已经听了无数次,但他并不死心,立刻说道:“但她是正当防卫。”
同样,这句话,他也重复了无数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边亭放缓了语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我现在有钱了,陈律师,我可以付得起律师费了。”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吗?”
这孩子轴得油盐不进,陈律师被他气乐了,他加重了语气,说道:“死者有十七处致命伤,分别分布在脖颈、胸腔、下腹,而验尸报告表明,在他遭遇致命伤害之前,他已经彻底昏过去了,对你母亲的人生安全构不成威胁。”
边亭反驳道:“但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失去理智…”
“边亭,你母亲的判决已经下来了,有期徒刑二十五年,这已经是法官综合了所有因素之后判定的结果。”陈律师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案子换谁来打都一样。”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陈律师。”边亭最后问了一次。
尽管他每次来,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我真的帮不了你。”陈律师沉重地摇了摇头,“回去吧,别再来了。”
边亭提着白酒进了楼,又提着白酒走了出来。
过去母亲每次出门求人办事,总要提两瓶白酒,这酒对边亭来说价格不菲,但对陈律师而言,不过是一瓶佐餐的饮料。
陈清源是港城最有名的刑事律师,他说没有办法的案子,基本上等同于判了死刑,除非是又出现了新证据。
但边亭妈妈的这件案子案情清晰,责任明确,证据链完整,量刑也合理,从头到尾,都只是边亭自己不甘心而已。
从陈律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后,边亭下了楼,他站在咖啡店明亮光洁的大玻璃窗前,漠然地看着往来的人潮车流。
天灰蒙蒙的,马上就要下雨了。此时正值下班晚高峰,路上都是急着归家的行人,边亭置身在行人中,却游离其外,像是一缕无处可以落地的游魂。
不过边亭没有在路边站太久,在大雨落下前,迈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边亭家在下城区,离陈律师的律所有段距离。那是一片八十年代建成的商品房,十数栋房子见缝插针地挤在一起,楼间距小得可以看见对面邻居家里晚饭在吃什么。
建筑外立面的墙漆已经脱落,露出了灰扑扑的内里,每个误入这里的人,都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港城市的地界。
这样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自然没有什么城市面貌可言,小摊小贩挤满了破败不堪的道路,年久失修的污水井永远臭不可闻。
边亭到小区外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急了,这里的排水系统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地上很快就积起了浅浅的水洼。
回家的路上,边亭路过了路口的牛腩粉摊,小摊的生意依旧红火,连下雨天都挤满了人。
鼎沸的人声中,一个人从摊位里掀开帘子钻了出来,那人原本正在接电话,猛地一见边亭,连电话都顾不上打了,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大家看看,是谁回来了?”
黄毛扔下手里塑料帘,一个箭步窜到边亭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酸气,“我听说,你现在飞黄腾达了,怎么,今天这是衣锦还乡啦?”
边亭今天没什么心情,看遇见黄毛,也只是掀开眼皮,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就侧身越了过去。
完全把他当成了一团空气。
黄毛一下就来了气,一个闪身,杵到边亭面前。
“别呀,难得回来一次,就别急着走了。”说到这里,黄毛不怀好意地打量了边亭几眼,正好就看见了他手里的酒袋子,夸张地倒吸了一口气,“哟,茅台,好东西啊,你小子果然是发财啦。”
“既然有钱了,过去的旧帐就该好好算算了。”黄毛粘不拉叽的目光在边亭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上次你打断了我的腿,我在医院里可是躺了好几天。”他用力推了一把边亭的肩膀,“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打算怎么补偿?”
黄毛的话音像冲锋的号角,刚刚落下,粉摊的门帘就齐齐掀开,十数个年轻人一涌而出,都是这一带的熟面孔。
他们看见边亭手里提着的东西,两只眼睛都放了光,一点不客气地抢了过来,凑到眼前,笑嘻嘻地轮流端详着。
边亭的兴致不高,依旧没有理会这群人的挑衅,他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们似的,继续迈步往前走,连酒被抢了也浑然不在意。
本来么,两瓶酒而已,既然送不出去,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然而边亭刚刚走出几步,棚里又窜出一条高大的人影,这道黑影和黄毛那光打嘴炮的货不同,他没有给边亭反应的时间,一拳抡上来,正中边亭的下颌,轻易将他打倒在地。
“嗡”,耳边一阵闷响,口中很快就蔓延开了血腥味,视线也有几秒中的模糊,边亭向后摔倒在水泥了地上,手背蹭破了一大片皮。
数处并发的疼痛,将边亭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总算用正眼瞧了一圈面前的这群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健壮男子,他穿了一条裆部垮到膝盖的牛仔裤,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身上的衬衣比牛腩粉摊的广告布还要花哨。
男人也正盯着边亭,暗自甩了甩又麻又疼的手,他刚刚的这一拳用了全力,手掌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麻。
“上回就是这小白脸把你打进医院的?”男人扭头问身后的黄毛,将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响。
黄毛像是等来了主人撑腰的泰迪似的,从背后蹿了上来,“大德哥,就是他!”
怪不得黄毛今天的气焰这么嚣张,原来是最近刚认了个大哥,可惜边亭对这些混混们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兴趣,并不了解这位大德哥是什么来路。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大德缓缓踱到边亭面前,叉开双腿蹲下,单手拽起边亭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的目光向下,如碾死了一只瓢虫之后,流出湿粘的内脏,附着在边亭淌着血的胳膊上,“你上回打断了阿宾一条腿,这次你还给他就是了。”
大德哥自信满满,作势要徒手折断边亭的胳膊,但事实证明,他对边亭还不大了解。
大德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在里面,他想用这小子在新收的小弟面前立立威。只是没想到这小白脸不久前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却在他准备动手的瞬间,忽然睁开了眼睛。
边亭注视着大德,目光森冷,大德的心里不由得攀上一抹凉意。只是这股凉意还没到达顶峰,边亭扬起一脚,大力将他踢开。
这一脚踢得可真重,大德哥往后飞了出去,翻滚着撞进了粉摊,险些砸进了煮开的锅里,半天站不起来。
“边亭!不要欺人太甚!”
见自己的靠山都依仗不了了,黄毛急红了眼,他已经忘记了上次被打断腿的教训,撸起袖子,发疯了一样扑向边亭。
天边亮起数道闪电,一场双方人数极度不对等的混战开始了。滂沱大雨中,杯子盘子砸落满地,桌子椅子四下乱飞,原本生意兴隆的小摊,三两下,就被砸得一片狼藉。
黄毛和他手下的小喽€€虽蠢,但他们在人数上有压倒性的优势,边亭不做无谓的争斗,只解决主要矛盾。
他全然不顾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棍棒,死死咬着黄毛一个人不放,拳头毫不留情地往他一个人身上招呼。
没几下功夫,黄毛就惨叫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边亭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他以一敌多,体力也早已耗尽,黄毛晕过去之后,他把人往脚边一堆,侧身靠在身后的矮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眼看边亭战斗力大减,小弟们连忙一涌而上,将边亭团团围住,大德被边亭踢了那么一脚后,原本一直在外围装模作样地搭把手,他见机会来了,操起翻倒在地的折叠桌,高高抡起,狠狠砸向边亭。
桌子举到半空中,即将落下,就在这时,一道泠冽的男声插入了这浓稠的雨幕,给眼前的闹剧按下了暂停键
“今天这里挺热闹。”
第0013章 小狐狸
大德的心里打了个突,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锈迹斑斑的折叠桌在砸上边亭脑袋前急急刹住了。
他扭头望了过去,看见雨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坐轮椅的人影。
此时正是大德耍威风的关键时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刚来的那个人口出狂言,“哪里来的死瘸子,我劝你少多…”
没等大德嘴里这句不干不净的话放完,边亭忽然暴起,一肘子将他砸翻在地。
眼前的人都已经打成狗脑袋了,靳以宁依然是一副嵬然不动的模样,他的目光轻轻掠过边亭唇角的血迹,笑容和气地对瘫地上的大德说道:“我劝你趁他还没真的生气,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带着你的朋友们先走。”
边亭这一肘子没留力气,大德觉得自己的肋骨可能断了,但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浑身哪儿哪儿都不硬,除了那张臭嘴。
“就凭他…”大德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还有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一个瘸子,当然没本事把你怎么样。”靳以宁脸上的表情不变,依旧笑得既斯文又客气,“他么,你可试试,但我个人不是很建议。”
大德上涌的气血总算冷却了下来,定神看向眼前的男人,此人分明是个瘸子,身边也没有带什么像样的帮手,但他就那么从容不迫地出现在雨里,微笑地注视着他,就让大德如坠冰窟。
在外混迹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自己惹不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下大德也不顾上自己那点面子了,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灰溜溜地对其他人说道:“走。”
目送大德一行人架着昏迷不醒的黄毛走进雨里,靳以宁耸了耸肩,回头看向边亭时,已然是一脸无辜的模样。
“这就走了?真是不经吓唬。”说完,他问半跪在地上的边亭,“你怎么样,能起来吗?”
“我没事。”边亭扯出一截衣袖,抹干净脸上的血迹,待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之后,才从地上站起身。
他心里暗自腹诽着为什么总是在雨天遇见黄毛,还总会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靳以宁,面上却是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来到靳以宁身边,问他:“靳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靳以宁早就看出了他的表里不一,但也没有拆穿,只是说道:“我来酒店办点事儿,正好路过,就看见你了。”
况且靳以宁自己又有多坦诚呢,虽然丽都酒店确实就在这附近,但他并不是从酒店出来的,事实上他是听齐连山说边亭在律所待了一整天后,让齐连山继续派人跟着他。
至于为什么最后是他自己跟出来,还多事替他解围,那大概只有一句闲着无聊可以解释了。
想到第一次见到边亭,也是类似的场景,靳以宁忍不住笑了出来,边亭不知道眼下这场面有什么好笑的,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靳以宁敛起笑意,像个严肃人似的,一本正经地问边亭,“怎么了,刚出来就惹事了?”
从小到大,边亭不知道打过多少次架,事后等待他的不是漠不关心,就是谩骂责备,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温和到带着点纵容的语气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