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声爆炸声响起,战况愈发激烈,白茫茫的浓烟中,一道人影凭空出现,从斜后方攥住了边亭的胳膊。
边亭睁开眼,猛地回过身,“谁!”是丁嘉文。
“是你啊。”边亭卸去力气,靠回石壁上。
明明二人之间明争暗斗了这么久,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丁嘉文,边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瞧你现在这个样子。”
眼前边亭这狼狈的模样,让丁嘉文很是满意,他踱到边亭面前蹲下,伸出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哂笑了一声,说,“真是废物。”
“在这个时候嘲笑我,就大可不必了。”边亭掀开眼皮,瞟了他一眼,笑容里居然没有半点往日的冷嘲热讽,反而带着点纵容,“赶紧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吧,一会儿我死了,可就没机会了。”
丁嘉文先是愣了愣,很快就皮笑肉不笑了扯了扯嘴角,“呵,没工夫和你废话,起来和我走。”
说完,丁嘉文也不管边亭同不同意,一把将他拉起,塞进了临近的一台车里。这台车千疮百孔,一眼数不清挨了多少颗子弹,好在还能发动。
两人刚坐上车,就有几道人影围拢过来,丁嘉文眼睛眨也没眨,一脚油门轰到底,带着边亭冲了出去。期间不断有子弹朝他们射来,丁嘉文都凭他高超的车技躲过了。
几个主要的路口都有人堵截,丁嘉文一把将车撇进了小道,平日里他爱好赛车,再曲折狭小的小路在他看来都如履平地,没费多少功夫,他就带着边亭离开了港口,到了安全地带。
再往前开两公里,就是一家医院,丁嘉文在这个时候踩下刹车,把车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恕不远送了。”丁嘉文解开车门锁,“滚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边亭扭头看了眼窗外,外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稻田,天气不知何时转晴,郊外人口不多,地广人稀,没有城里的光污染,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
耳畔的枪响,被田里的蛙鸣代替,边亭收回视线,轻声问,“丁嘉文,你为什么要救我。”
丁嘉文嘲讽地轻笑出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俯身趴在方向盘上,朝边亭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没兴趣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没事了就赶快滚下车。
边亭应该马上下车的,但他从丁嘉文越发沉重的呼吸声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边亭挣扎着坐起身,拧开头顶的车灯,昏黄的光线顷刻间洒落,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灯光下,丁嘉文浑身是血,高调的花衬衫被染成了纯粹的深红色,灰白的侧脸在血色的衬托下是那么触目惊心。
“丁嘉文,丁嘉文!”
丁嘉文不知何时中了枪,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已经被子弹打穿。
边亭脸色骤变,他一手将丁嘉文扶起,另一只手去解他身上的安全带,奈何双手抖得太厉害,手上沾染的血渍太滑腻,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安全带打开。
“我…”丁嘉文一把按住边亭的手,他刚一张口,嘴里就蓦地涌出一口血,“我可能走不了了。”
“不会的。”边亭用力扯开丁嘉文的安全带,怒道,“你滚到后面去,我来开车!”
“来不及了。”丁嘉文笑着摇了摇头,“油箱被打中,油已经漏完,这车走不了了。”
边亭这才注意到油箱,丁嘉文说的是真的,仪表盘的油量那格挂着令人绝望的“零”。
“手机呢,你的手机在哪里?”边亭转而在丁嘉文身上找手机,他自己的手机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丁嘉文看热闹似的见边亭在自己身上翻了一圈,哑然失笑道,“别费劲了,滚吧,再晚我看你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了。”
没有手机,丁嘉文的外套口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边亭扔下手里滴血的衣服,这次他把丁嘉文的话听进去了,抬头看了丁嘉文一眼,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周围没有半点声响,就在丁嘉文以为边亭已经走了的时候,驾驶座的门打开,边亭出现在车外,一把将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医院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边亭咬着牙,撑起丁嘉文的上半身,将他往自己的背上背。
丁嘉文哑然失笑,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边亭这个人犯起轴来,依旧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明知是没有希望的事,就算搭上自己,也还是会做。
“没用的,来不及了。”
丁嘉文咳嗽了一声,嘴里又涌出了血,这次他来不及把血咽回去,温热的液体全部都淌进了边亭的脖子里。
他一把将边亭推开,自己也因为无法站立,往后退了一大步,跌坐在车前。
“你安静点,别添乱。”边亭不肯罢休,在丁嘉文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撑住他的腋下,试着再次把他背起来,“给我起来。”
医院就在前面,只要走出这里,或者在路上能遇见人,就能得救了。
但是此刻,丁嘉文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身体往前一扑,砸在了边亭的身上,险些把边亭一起压倒。
“好想吃猪扒包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说过,等将来有钱了,要吃很多很多猪扒包…”丁嘉文趴在边亭怀里,下巴抵在他同样鲜血淋漓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道,“可是好奇怪啊,后来我吃了很多猪扒包,怎么再也就没你给我的那半个好吃的呢…”
要说起来,两人第一次产生交集的场景,和眼下有点相似。丁嘉文和街头混混起冲突被打得半死不活,边亭从天而降,不但打跑了混混,还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家。
丁嘉文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边亭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反倒是鬼哭狼嚎,边亭被烦得不行,从兜里掏出半块猪扒包塞进他嘴里,让他赶紧闭嘴。
“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边亭仍然不愿放弃,他抱起丁嘉文,不断试图站起来,但接连的失败,让他的视线愈发模糊,“留着命,以后在牢里想吃多少,我都给你送。”
丁嘉文轻笑了出声,似是在嘲笑边亭天真,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时轻时重,“阿亭,其实…我早..早就知道,是…是条子派你进四海集团的…你是警察的人。”想到这里,丁嘉文将脸埋进边亭的肩膀,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让他的脸上,依稀重现了一点往昔的模样。
“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进四海集团…就是为了赚钱,过上好日子,别…别的管不着。”短暂的喘息过后,丁嘉文断断续续地继续说,“没老子罩着,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现在我已经赚够钱了,要过好日子去了…以后我不在了,你…”
“丁嘉文,你省点力气。”边亭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大串大串的眼泪自脸颊滚下,打在唇边,是钻心的苦,刺骨的疼。
“我们起来,医院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马上就到了,你起来。”
丁嘉文摇了摇头,这次他终于听话闭了嘴,靠在边亭身上,合上眼睛。
◇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正确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早起的街坊在路边发现了命垂一线的边亭,他身上背着的丁嘉文,同样像个血葫芦。
发现两人的地方,距离损坏的车辆一点多公里,很难想象,一个人身受重伤后,是如何带着另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张警官,这边走。”
住院部的走廊狭窄悠长,一眼望不到头,护士领着张恺森警官€€€€也就是暴森,疾步路过一间又一间病房。
张警官问身旁的护士,“他的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大好,如果不是病人不肯配合,一定要见警方的人,我们不会允许您现在就来探视。”
护士领着张警官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口的两位便衣警员看见他来了,客气地点了点头。
这间病房里的人,正是边亭,他被送进医院后昏迷了十多天,昨天刚刚醒来。
护士拧动门把手,即将开门前,停了下来,回头交代道,“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坚持不了太久,有什么话,还请长话短说。”
“明白。”张警官点头。
护士推开房门,侧身让张警官进去。
脱离危险期后,边亭就被转回了港城的医院,张恺森进门的时候,他依旧闭着眼睛。
呼吸面罩遮住了边亭的大半张脸,他的浑身上下插着各种管子,病床前摆满了续命的仪器。不久之前,医生刚给他打过镇定,所以他的表情是异常的宁静,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瓷偶。
尽管身受重伤,边亭依旧时刻保持警惕,察觉身上的目光,他倏地睁开了眼睛。认出床头的人是谁后,他更是猛地从床上弹起,一把摘下脸上的氧气罩,身上的管子因为他起身的动作脱落,满屋子的仪器齐齐发出尖鸣。
“别乱动,你刚做完手术!”张恺森手忙脚乱,飞扑到床前拦住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躺好,我一件一件和你说。”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一边教育边亭,一边扶他重新在床上躺好。张恺森也拖过一张椅子,在边亭的床前坐下。
待到病房里的混乱终于平息,张警官理了理思绪,开口说道,“今天其实应该是周天懿来见你的,但她因为那晚行动中指挥失误,不按计划行动,正在停职接受调查。”
边亭听完没有反应,很显然,他对警方的事不感兴趣。
“还有…”张警官瞄了一眼边亭的神色,停了停,似乎在考虑,该用什么婉转的说辞,来陈述接下来的事。
但他考虑良久,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丁嘉文死了,你们被路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生命迹象,节哀。”
边亭的表情依旧空白,他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双眼睛空茫茫灰蒙蒙,无悲无喜,也没有生气。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张警官把心一横,一口气往下说,“蒋晟也死了,那天他被那颗子弹打中头部,当场毙命。”
说起这件事,张警官的表情不由得严肃了下来,“事后我们进行了弹道分析,发现射中你和蒋晟的子弹,并不来现场的任何一把枪,而是从堆场外的一座高塔上,由狙击枪射出来的。”
这就证明,那晚在现场,除了早早埋伏的警察和军火买卖的双方,还有第三股势力。
听到这里,边亭总算有了点反应,他的睫毛颤了颤,抬眼朝张警官望过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毕竟当时蒋晟已经束手就擒,如果没有后来的这两枪,不会以这么惨烈的结局收尾。
“当晚参与行动的人员,已经全部被抓获,这次一共造成两人死亡,包括警察在内的十五个人受伤。”张警官明白边亭的意思,继续向他介绍着最近的进展,“四海集团被查封,相关人员都已经被拘留候审,林心怡和北非人落网,寰宇国际也被立案调查,至于靳以宁€€€€我们暂时动不了他。”
靳以宁当晚来迟,没有参与交易,事后也顺利离开了现场,没有被警方当场逮捕。再加上他脱离四海集团两年,之前的资料也因为蒋楚君事件,被悉数销毁了。
就算知道他的手未必干净,警察也没有掌握他直接参与犯罪的证据,在短暂的拘留调查后,就被律师踩中空子,不得不把靳以宁释放。
“不过不用担心,相关部门已经跟进,接下来会对四海集团展开全面的调查。”张恺森对这件事的态度,还是比较乐观,“随着调查深入,抓到靳以宁的把柄将他绳之于法,也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靳以宁在四海集团长达十数年,就算他做事再滴水不漏,在详尽的调查下,不可能找不到把柄。
“那天晚上…”
自从张恺森进病房起,边亭都没有说话,再提及靳以宁时,忽然开了口,说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靳以宁怎么知道外围有警方埋伏?”
因为戴着氧气罩,短短一句话,边亭说得十分艰难,声音模糊而朦胧。但他的这个问题,还是让张警官一时语塞。
“是我们的失误。”张恺森挠了挠头发,尴尬地说道,“在他到达现场前,我们一个小组的行踪被他发现了。”
事后,警察对当晚的情况做了分析。警方判定,那晚靳以宁并不是孤身进入现场,在到达前,他提前通知了四海集团增派人手。
援手在混战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赶到,已经无法扭转局势,但成功协助靳以宁逃过了警察的抓捕,全身而退。
当然这个猜测,张恺森并没有和边亭说,毕竟他重伤未愈体力有限,先把他关心的重点内容聊完,其他事,大可延后再谈。
叩叩叩,敲门声恰好在此时响起,护士小姐探进头来,提醒张警官注意探视时间。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你先安心休息,门外有我们的同事二十四小时保护。”张警官顺势起身告辞,“至于其他…下次见面再聊。”* *十月小阳春,南方的秋季天高气爽,艳阳高照,然而病房里却是窗帘紧闭,漏不进一丝天光。
边亭自记事起就大伤小伤不断,这次的伤算是严重的,光是在医院里,就躺了一个月。
短短一月的时间,港城风云变幻,彻底变了天。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有的在意料之外,有些则在情理之中。
“最近感觉怎么…怎么不开灯?”
来人依旧是张恺森,他人还未到,声音先行,推门进来后,看见病房里昏暗一片,先是愣了愣,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来到窗前,拉开密不透风的百叶窗,笑着对边亭说,“这些天比较忙,都没空过来看你,在医院待烦了吧?”
秋日的艳阳从窗外洒落进来,驱散了病房里湿冷的病气,边亭难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难受地眯了眯眼。
边亭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张警官也不介意,自顾自打开窗户,放了一点新鲜空气进来,“今天天气真好,我推你去花园走走吧?”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轮椅,边亭的腿因为枪伤经历过几次手术,暂时不能下地行走,需要借助轮椅,不过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的,他的腿恢复得不错,不会留下后遗症。
“别光看着。”见边亭没有反对,张恺森对门外的人说,“进来搭把手。”
一道人影从门外走进来,是尚在停职期的周天懿。
医院的几棵大银杏树黄了,花园里多了许多赏叶的人,周天懿推起轮椅,和张恺森一起陪边亭下楼去散步。
边亭住院的这段时间,周天懿和张恺森都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自认为和边亭的关系亲近了不少,但边亭对二人的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