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边亭,就像断了片,对那个晚上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靳以宁那个决绝的背影上。
后来他是怎么和靳以宁道别,怎么离开灵堂,怎么回的家,他全然记不清了。
如酒后做了一场大梦,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地球不会因为人类的悲欢而停止转动,痛苦也好,开心也罢,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边亭的身体也逐渐康复,在这之后,迎接他的各种审查和心理疏导治疗,等到一切都结束,晃眼又是一个多月,到了边亭要离开的日子。
因为他是秦冕的线人,再加上在蒋晟一案上立了大功,对于边亭在四海集团期间一些不得已的行为,法律给予了豁免,边亭很快就彻底恢复了自由。
在警方给出的两个选项中,他选择离开港城,用一个全新的身份,去国外生活。
航班定在今晚九点,出发之前,边亭去了趟华龙寺,蒋楚君的骨灰就存在这里的地藏殿里。
“蒋老师。”边亭看着照片上永远年轻的面容,“我要走了。”
来之前,边亭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蒋楚君说,但当着她的面,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不确定蒋楚君如果还活着,会不会恨他。
所以边亭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把灵位前的供品清水全部更换了一遍。
他洗干净花瓶,把新带来的百合花插进瓶里,正要把瓶子摆回去,忽然察觉,照片后的骨灰盒有些奇怪。
蒋楚君骨灰盒的盖子,居然是反过来盖的。
这不对劲,蒋楚君葬礼上一切都是边亭亲手操办,所有细节他都一一过目,绝对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蒋老师,担待一下。”
边亭暂时放下花,移开照片,把骨灰盒取出来,打开检查了一遍。最后,他在盒子的内壁上,发现了一张黑色的方形卡片。
这是一张数据存储卡,只有指甲盖大小,外面包着一层塑料薄膜,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了。
是谁把存储卡藏在这里?里面又存了些什么?
边亭没有声张,把卡片收进口袋,继续刚才的工作。他又在地藏殿里待了近半个小时,把蒋楚君的灵位收拾好恢复原状之后,才离开华龙寺。
这天傍晚五点多,张恺森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边亭久违地坐在家里的旧电脑前,对着屏幕忙活着什么。张恺森没有在意,一来就自来熟地打开电视,舒舒服服地窝进单人沙发里。
毕竟过去张警官还是“暴森”的时候,没少来边亭这里鬼混,所以一来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样。
“马上就要走了,东西都收拾得怎么样了?”张恺森问。
“差不多了。”边亭头也不抬,盯着屏幕,态度敷衍。
他正在查看从寺里带回来的存储卡,但是很可惜,卡片加了密,边亭尝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没能打开。
从地藏殿出来之后,边亭去问了寺里的师父,据师父说,蒋晟不希望别人打扰爱女休息,平日里不允许外人探望,只有半年以前,他自己来过寺里一次,一个人在殿里待了很长的时间。
之后边亭去查了监控,证明师父说的都是真的,这样看来,这张卡有可能是蒋晟藏的。
不过€€€€边亭抬头扫了眼张恺森,在确定里面的内容前,他不打算把它交给警察。
“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他收起存储卡,从笨重的台式机后面站起身。
“晚上没什么事,正好送你去机场。”张恺森习惯性地从盒子里敲出一支烟,抬头看了眼边亭,又默默收了起来,“你母亲的减刑决定也已经下来了,临走前真的不要去探视她一下?”
“不用了,谢谢。”边亭回绝,他马上就要走了,也无所谓这些小事,伸长胳膊,将桌面上的一次性纸杯推到张恺森手边,说:“抽吧。”
张恺森如蒙大赦,美滋滋地点了根烟,举手投足间又有了点小混混暴森的影子。
张恺森嘴里叼着烟,没功夫聒噪,边亭收拾着最后一点行李,也什么话和他好说,小客厅只有电视的声音在回响。
“据本台消息,今天上午,原四海集团董事的养子靳以宁出席了其新公司的开业仪式…”
女主播干练地播报着本地新闻,身后的大屏上播放着实时画面,边亭收拾行李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注视着画面里那个熟悉的人。
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四海集团覆灭后,这些年的犯罪行为震惊港城,引发了巨大的风波。靳以宁虽暂时被认定无罪,但也因为他和四海集团的关系,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焦点。
昔日四海集团董事长的养子,在蒋家倒台后,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在神秘力量的扶持下,集结了四海集团此前的漏网之鱼,带着残兵败将东山再起,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
今天靳以宁的新公司成立,新公司的地址非常高调,选在港城市中心最高的那栋写字楼。消息一出,媒体倾巢出动,一早就在现场蹲点。
靳以宁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三件套出现在镜头前,在人群的簇拥下,接过礼仪小姐递上的剪刀,优雅从容地,剪断了面前的彩带。
礼炮响起,彩带漫天,现场鞭炮喧天,锣鼓齐鸣。
这家公司的成立是在向众人宣告,他靳以宁将会接替四海集团,重新掌握港城的这张地下暗网。
原来旧势力的倒下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新世界的开始。
窗外暮色渐浓,电视屏幕的冷光,将边亭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靳以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主播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他才移开视线,继续收拾着他的行李。
“看来,靳以宁是要从幕后,站到台前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张恺森不知何时也正色了下来,坐在沙发声,凉凉地开了口,“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边亭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往下分析,“按理说,他的钱也赚够了,蒋晟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他不怕吗?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对,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我怎么知道。”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边亭动作利索地拉上拉链。
张恺森掐灭烟头,从沙发上起身,点开手机,将一条新闻伸到边亭眼前晃了晃了。这条信息的大意说是,近期在港城发生了多起恶性事件,疑似犯罪团伙的内部争端。
“现在警方怀疑,这几起案件和靳以宁有关,他最近在收复原先四海集团的势力,动静不小。”张恺森仍不死心,再次问边亭,“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留下来,继续追查靳以宁?”
边亭瞥了一眼屏幕,“和我没关系了。”
“但是€€€€”张恺森还想再劝。
这时,边亭的手机响起,边亭不想听张警官再说,朝他比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来到窗边,接起电话。
周天懿的声音几乎要从听筒里蹿出来,“边亭,重要发现!马上过来一趟!”* * *夜晚的警局依旧繁忙,边亭跟在张恺森身后走在走廊上,总觉得自己比外头警方打击的犯罪分子还要鬼祟。
不知周天懿发现了什么重大机密,表现得十分神秘,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说,交待张恺森等局里下班后,再带边亭去办公室找她。
到了周天懿的办公室,边亭看见刚才在电话里十万火急的人,这会儿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悠哉地玩着扫雷游戏。
“我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边亭抬起手腕,瞄了眼表盘,皮笑肉不笑,“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周天懿摆了摆手,示意边亭再给她两分钟时间,点开了一个空格。不巧她这一下正好踩中了地雷,所有方格子里的雷都爆了,游戏惨烈结束。
周天懿丢开鼠标,嘴里骂了一句和她的身份极不相衬的脏话,有那么一瞬间,边亭觉得电脑前坐着的这个人是秦冕。
过去秦冕在想事情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所以在秦冕走后,周天懿就活成了他的模样么?
边亭愣神的这几秒钟里,周天懿抬头朝他看来,冷不丁开口问,“你听说过姚先生吗?”
边亭的思绪被这个问题拽回,从周天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很是诧异,忽然也不那么急着要走了。
他何止是听说过姚先生,还特地调查过他,但这位姚先生不知是何方神圣,边亭查了许久,除了“姚先生”这三个字,他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
周天懿关掉游戏,从办公桌前绕出来,两根指头拎起一份文件夹,抛到边亭的手边。
“想要遏制港城的走私活动,四海集团不是关键,重点在于这位姚先生。”周天懿双手抱臂,倚在办公桌前,“他才是背后操纵全局的人,就算是蒋晟,也不过是他的代理人。”
姚先生手眼通天背景深不可测,又常年隐身在幕后,如果这次不是蒋晟落网,警察有机会把四海集团和蒋晟的家抄了个底朝天,周天懿也很难查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有关姚先生的事,你们还查到了多少?”边亭翻看着周天懿丢给他的文件夹,表情越发凝重。
“只有很少量的往来信息。”周天懿耸了耸肩,调查进行到这里,和这位姚先生有关有效的信息也只有一星半点,他的身份依旧是个谜。
“那晚出现信号塔上的人。”边亭指着一页资料上的现场照片,问,“有可能就是姚先生?”
周天懿点头,“对。”
如果当晚的第三方势力是姚先生,那么蒋晟被杀的原因也解释得通了。
那么这时又有一个问题,那天晚上,姚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信号塔上?
“还有这里。”周天懿没有对这个问题多做解释,伸长胳膊,就着边亭的手,将文件又往后翻了几页,“这是我在蒋晟旧手机里发现的通信记录。”
手机是周天懿从蒋晟家的地下储物室里带回来的,早就坏得开不了机,局里的技术专家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修好。奈何硬件损坏严重,只恢复了一小段通信记录。
这段记录里没有出现具体人名,但读下来不难看出,对话始终围绕着一个边亭熟悉的关键人物。季昀。
边亭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件上的内容,十多年前的沉入海底的暗礁,终于露出水面。
“所以当年诬陷杀害季昀的人。”边亭难以置信,“除了蒋晟,还有这个姚先生?”
“对,当年季昀死咬着四海集团不放,蒋晟险些被逼入绝境。”周天懿结合现阶段掌握的信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蒋晟也用了很多手段想要解决季昀,但是没能成功。最后是姚先生出手,和他一起设计了个圈套引季昀入局,蒋晟才有后面风光的这十多年。”
这个最新发现让众人有些沮丧,张恺森泄气地踢了一脚桌腿,“所以现在的靳以宁背后的人也是这位姚先生?他选了靳以宁当他最新的代理人?”
不需要任何人回答,这个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如果靳以宁因此崛起,那警方之前的种种努力,再度付之东流,只要“姚先生”还在,无论是铲除蒋晟还是靳以宁都无济于事,还会有新人站起来。
“季昀死后不久,他的妻子也自杀了。”提起靳以宁,周天懿的表现倒没有太悲观,她又谈起另一件事,“当时他们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父母双亡后下落不明。”
“季昀的那个案子原本是机密,我连卷宗都无权调阅。因为蒋晟旧手机上的线索,我趁机重提季昀的旧案。”周天懿转身来到柜子前,手指在各式各样的书脊上滑了一圈,最后挑了一份档案袋出来,抽出来,“我找了个借口去季昀老家调查,奇怪的是,有关他们一家三口的档案都不翼而飞,特别是那个孩子,更是没有一点信息留下。”她掀开牛皮纸袋,低头在袋子里翻找着,“但我们最后在季昀的老朋友那里,得到了一张照片,我觉得应该让你看看…”
“找到了。”周天懿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边亭,“这张照片是当年季昀送给朋友做纪念的,后面还有他的留言,留言里写了孩子的名字。这个孩子姓季,名字叫…”
递到边亭手里的,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边亭瞥了眼照片上的人,浑身的血液瞬间从脚冻结到头顶。
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但是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都在他脑海里交织串连起来。
一片清晰的脉络,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脖子上那枚吊坠如刚从火里取出来一般,烫得他胸口滚热,几乎要烧穿皮肉。
张恺森花了点时间,终于认出了照片上的孩子是谁,也是无比震惊,凑到周天懿面前,就要仔细看档案袋里的其他文件。
他们两人说了什么,边亭已经听不见了,他用力将照片攥进手心,夺门而出。
为什么靳以宁会进入四海集团。
为什么靳以宁对他的玻璃吊坠那么感兴趣。
为什么靳以宁对金钱的欲望并不强烈,甚至有时并不认同蒋晟蒋天赐的做事方式,却始终与他们为伍。
为什么靳以宁在蒋晟死后,要东山再起,给姚先生卖命。……
街头行人如织,霓虹闪烁,周天懿的办公室距离靳以宁的新公司有一段距离,边亭像不知道累似的,一口气跑到写字楼底下,路上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边亭呼吸急促,双手支着膝盖俯下身体,努力平复着几乎要爆炸的心脏。
他抬起头看,看向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季昀那个下落不明的儿子,就是靳以宁。
◇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是谁做的?
靳以宁的办公室,在这座四百米大楼的最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