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宁站在偏僻简陋医院的门口,他脑海浮现的,是他住院时,季阿姨安排的几千块钱一晚的豪华病房。
苍白的墙面和冰冷的走廊,郁宁从不陌生。陌生的是,这次躺在病床的不是他。
郁宁上了二楼,门口坐着抹泪的眉姨。
见到他,眉姨迎了上来,“小宁,你身体没事吧?跟你说完以后,我心眼儿里难的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夫人交差啊。”
郁宁摇摇头,“我没事,您别担心。”
“阿姨怎么样?”
“躺着呢。医生说了,就是受惊过度,问题不大。”
“辛苦您了。”郁宁掏出叠钱,包着信封给她,“眉姨,这两天辛苦了,您回去歇着吧。”
眉姨没接,“你这是干什么?”
郁宁按住心口,“可能短时间之内,季家没办法再聘用您了,很抱歉。”
眉姨很强硬,“小宁,我知道你和小枫关系不一般,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季家的下人。”
郁宁急忙摇头,“不是,眉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
眉姨打断他的话,“小宁,你怎么看我都没关系。但姨我心里知道,季夫人从没把我当我保姆看待。我男人从查出尿毒症到离开,几十万的费用,都是季夫人出的,就连葬礼也办得体体面面。还有我那个呆在国外,再也不回来的不孝子,留学的那些钱,也是夫人给的。”
“我这辈子跟着夫人,不为钱,我就图她这个人。她是有钱太太时,我是她的保姆;她一无所有时,只要她不嫌,我就是她的姐妹。”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丢下她不管。”
眉姨把钱推出去,“我和你不一样,我没读过书,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不要再用这些钱,来侮辱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乡下女人。”
郁宁不断摇头,“我眉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怕,我怕。”
眉姨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孩子,别怕。快进去看看你阿姨吧,她嘴上说不想你知道,实际上,心里惦记着你呢。”
郁宁强忍泪水,“嗯。”
眉姨塞纸给他,“快擦擦,让夫人看到了担心。”
郁宁止住眼泪,点点头。
*
手指关节和门板敲打的声音清脆而无助,门内传来了女人的回应,“请进。”
憔悴的女人转头,眼睛里闪过光亮,紧接着,是更大的失落,“小宁,你怎么来了?眉姨她。”
“您别怨她,是我强迫她说的。”郁宁坐在他身边,“阿姨,您怎么样了?”
季妈妈强颜欢笑,“没事,我挺好的。”
郁宁:“您能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孩子,你听这些做什么。”
“我都找到这里了,您还打算瞒我?”
季妈妈叹了口气,“三天前,你叔叔遭人举报,说他嫖.娼。”
“怎么可能,叔叔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我自然也不信。但警察来了,咱们只能配合工作。当晚你叔叔就被带走了。”季妈妈说:“起初,我以为只是误会,没太当回事。”
“几个小时后,又有警方上门,说公司昨天进口的一批布料中,查出大量毒.品。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人举报,说他偷税漏税长达十年之久,还参与了非法洗钱和赌.博。”
“当晚,我和你叔叔名下的所有银行账户全部冻结,房产也连夜被查封。”
郁宁攥拳,以上都和前世完全相同的发展方向,“有没有联系到叔叔?”
季妈妈摇摇头,“他涉嫌运.毒、贩.毒,是非常严重的刑事案件,目前没有探视权。”
“我试着联系了些朋友,但商业圈子就是这么现实。树倒猢狲散,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们躲还来不及。”
郁宁:“于天泽家呢?也不理吗?”
季妈妈叹气,“两家有生意往来,他们难免受波及,自身都难保了,我哪里还能雪上加霜。”
郁宁:“所有合作伙伴都波及了吗?”
“也不是。”
郁宁:“有谁没被波及?”
季妈妈:“有……”
话到一半,季妈妈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短信的声音。
郁宁留意她的表情,“是成州实业的总裁?成胥的爸爸,成立州?”
季妈妈握着手机,“嗯,目前只有他还肯联系我。”
郁宁攥拳,“怎么联系,是让您过去找他吗?”
季妈妈点头。
“阿姨,他是什么人,您应该比我了解吧。”
季妈妈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这几年在生意上,我们的确和他闹了些不愉快。但再怎么说,成家也是我和你叔叔的恩人。出了事,他肯帮忙也难得。”
郁宁:“据我了解,成立州就是个十足的商人。他当年肯帮您和叔叔,也是看中了你们的商业价值。更何况,他赞助的二十万,对于他来说,就像买罐可乐那么简单。”
“小宁,永远不要轻视他人的帮助。这二十万对于成先生来说无关痛痒,却是我和叔叔救命的稻草,没有那二十万,我们哪有今天。”
季妈妈看时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放心吧,没事的。他当年愿意帮我们,我相信现在一定也愿意。”
季妈妈下床翻箱子,“来帮阿姨看看,我穿什么合适,这条紫色的,还是枣红色?”
郁宁拽走衣服,“穿什么都不合适,不要去。”
季妈妈试图夺衣服,“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别和阿姨赌气了,听话。”
郁宁把衣服背到身后,“阿姨,不要去。”
“小宁,快给我,时间来不及了,不要让成先生等。”
郁宁摇头,“别去,您不能去。”
季妈妈过来抢,“小宁,不要再闹了。你叔叔关在里面情况未知,小枫也四处奔波,我不能干等着。”
“你叔叔被扣的帽子,不是扣点钱、受点处罚就能解决的。找不到换他清白的证据,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季妈妈用力拉扯衣服,“他是我唯一爱的男人,是小枫的爸爸,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郁宁咬破了嘴唇,“阿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
“别乱说话。郁宁,快给我!”
“我不给!”
“刺啦”一声,“刺啦”又一声。
两条高档连衣裙,被郁宁硬生生撕坏。
季妈妈眼眶含泪,“郁宁,我和你叔叔待你不薄,你想害死我们吗?”
郁宁按着心口,瘫坐下来,“我让您去,才是害您。”
“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郁宁拼尽全力拦住他,“求您了,不要去。季叔叔和季南枫都不会想您去的。”
“一旦去了,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哪怕过去多年,只要稍微想起,那些惨痛的现实,仍是血淋淋伤口上的盐。
上一世,如同现在这般。走投无路的季妈妈联系了成胥的爸爸成立州,并穿着得体的裙装,按时去赴约。
可成立州,根本没有帮季家的打算,他把季妈妈叫去,也只是想图谋不轨。
低劣的男人,早在十几年前,早就对季妈妈有了歹意。
刚见面,他便暴露了本性。还打着只要季妈妈从了他,他就能帮忙的谎言,诱惑季妈妈妥协。
但季妈妈识破了他的阴谋,坚决不从。在二人挣扎推搡中,季妈妈不慎从二十八层高的阳台跌落,
最后因证据不足,警方只能以她无法承受打击,冲动自杀来结案。
就是从那天起,十九岁的季南枫不得不承受所有的打击。
妈妈意外死亡,爸爸含冤入狱。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除了季南枫,受到牵连的,还有对季妈妈付出真心的眉姨。
她不相信季夫人会自杀,坚定是成立州的阴谋。她举着条幅,在季夫人出事的酒店大闹。后来,在和保安推搡的过程中不慎摔倒,直至郁宁出车祸那天,她仍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悲惨的现实,恐怖的画面,一件又一件,是锋利的刀刃,是万箭穿心。
郁宁站不起来,就苦苦哀求,“妈,求你了,不要去,别去找他。”
季妈妈怔住,“你、你叫我什么?”
“妈,我的妈妈。”郁宁的声音,在空气中发颤。
季妈妈泪如雨下,“好孩子,妈在呢。”
郁宁抓着她的手,拢在心口,“妈,您还记得,我六岁生日那天吗?”
季妈妈擦去泪水,“记得,你那时小小的,乖乖的,托着个圆圆的蛋糕,眼睛被蜡烛点得亮亮的。”
那时的郁宁,明明那么喜欢,却说他讨厌生日蛋糕,讨厌过生日,还说,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郁宁记忆的开始,伴随着爸妈的怀抱,还有医院的消毒水味道。
小时候,爸妈总是领着他,辗转于全国各地,到所有能去的地方求医问药。
可惜的是,每次都信心满满地去,又失落万分地回来。
即便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依旧幸福的。
但治病需要花钱,普通家庭被迫承受更多压力。爸妈为了挣钱,四处奔波忙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到后来,爸妈干脆把他放在奶奶家,忙到一年都不回来一次。
郁宁给他们打电话,也总是敷衍说,过两天回去,忙完一定回去。
那时的郁宁不懂“两天”的含义,他就在窗边等啊等,等了一个两天又一个两天,等了小小的手指头都数不够的两天,还是等不到爸妈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