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
杨元羿又被一阵鼓声吵醒,顶着一张没睡好的怨气脸,再次到中军大帐。
见裴椹一早就在看沙盘,他微微惊讶:“你还在研究昨天那三场战?”
裴椹瞥他一眼:“我至于?”
杨元羿探头看一眼沙盘,道:“这不就是在研究?”
裴椹摇头:“我是觉得他风格有点熟悉,跟之前攻打宁城的应该是一个人。”
“诶,你还真猜对了!”杨元羿忽然一拍大腿道。
裴椹转头看他。
他连忙道:“我刚查到,这小子就是之前抢在我们前头攻下宁城的那家伙。据我们之前派到宁城附近的人回报,此人应该很年轻,据说长得还很俊秀,进城后一剑砍了宁城那个守官,赢得百姓一片叫好。另外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在叛军中好像很受重用,被我抓住的几个叛军都称呼他小将军,而且€€€€”
说到这,他忽然看裴椹一眼,才继续道:“而且你不觉得他有些打法跟你有点像?”
裴椹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没看出哪里像。”
“怎么会不像?他有几个战术跟你甚像。”杨元羿道。
裴椹皱眉:“他风格多变,不止像我一人。”
杨元羿:“哦?”
裴椹手指敲着沙盘,沉思道:“应该是看过很多兵书和战事,各种打法都有涉猎。但有时知道太多太杂,反而不好,容易纸上谈兵。他年纪轻轻,能融会贯通,又用于实战,还能两次打败你,确实难得,可惜了€€€€”
可惜是在叛军中,不是在他并州军中。
正这么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声。
裴椹皱眉,隔着帐问:“怎么回事?”
很快士兵来报:“将军,有几个从雍州来的边军,说给您送信。”
裴椹一僵,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转身,疾步如风,一把掀开帐门出去。
到了外面,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陈青?”
裴椹从未觉得陈青这张瘦猴脸如此顺眼过,他眉目稍松,仿佛冰雪消融,竟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陈青的手腕,道:“进帐说。”
说着便拉陈青往帐中走,语气轻快,眼中仿佛都带着笑,惊呆旁边一众士兵。
陈青受宠若惊,接着想到自己要传的消息,忽然又一阵害怕和紧张,忙转头求救地看向其他一起来的边军。
但其他人哪敢上前?
裴椹脚步极快,眸中压着喜悦,刚进帐,还没坐下,就立刻问陈青:“可是我妻……是‘沈秀’让你送信来?”
第 98 章
陈青以前就觉得裴二不一般, 在伤兵营里时,大家都睡破木板床,穿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服, 甚至裴二的衣服还是醒来后, 大家接济的。
但其他人穿上,往帐中的破木板床上一歪,头发再糟乱一些,就像街边穷要饭的。可裴二不一样, 裴二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也肩宽腿长, 无论躺着坐着,都与旁人不同。
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他样貌过人, 少言寡语上,更多是一种气场。
陈青也说不清,非要形容的话, 就像一柄没出鞘的剑,冷冰冰地搁在那, 就寒意沁凉, 一旦哪天出了鞘,定然锋锐逼人。
要不说,他能娶到沈姑娘呢。沈姑娘也是个眼界不一般的女子, 只可惜……
陈青缩手缩脚, 小心看了一眼面前的裴椹, 吓得又一抖,讷讷不敢开口。
他以前就猜过裴二失忆前, 身份可能不一般,还猜对方可能是个曾经家中有钱, 如今家道中落的少爷。
可没想到,对方不仅家世不一般,还是世子,还是手握兵权的那种!
在来长安和梁州前,陈青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陈将军,还大多是站在士兵行列里远远瞧见,没怎么直面过。
此刻站在手握重兵的燕王世子面前,哪怕对方是曾经认识的裴二兄弟,他也吓得禁不住腿抖。尤其他将要说的事,还是、还是……
陈青越想越害怕,腿已经抖得快要站不住,大冷的天,额上竟直冒汗。
裴椹问完话,见他半天不说,不由皱眉,又有些心急,再次道:“回话!怎么不说?”
旁边杨元羿也一脸好奇。
陈青吓得又一抖,张了张口,刚要说,却忽然,外面再次传来嘈杂声。
裴椹一阵不快,隔帐问:“怎么回事?”
外面士兵很快禀报:“将军,敌军又来叫阵。这次阵势比之前都大,约有五千人。”
裴椹拧眉,直接对杨元羿道:“你去安排人,领兵将他们打退。”
杨元羿忙说“好”,离开时却一步三回头,还想再多听几句。
他一走,帐内瞬间只剩裴椹和陈青。陈青不由抖得更厉害。
裴椹转头看向他,眉拧得更紧,语气已是不快:“到底什么事,快说!‘沈秀’是不是还在娘家?是不是她让你来给我送信?她最近可好……”
“好”字还没说完,陈青终于双腿支不住,扑通跪地,声音发抖道:“裴、裴……兄弟,不是,世子殿下,沈、沈姑娘她……”
裴椹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已有不好预感,眼中期盼和笑意渐渐凝固,神色变得看不出情绪。
陈青顶着他渐冷的视线,只觉如芒在背,干脆眼一闭,牙一咬,狠心道:“沈姑娘在去娘家的路上,不幸被流匪劫掠,和马车一起摔下山崖,尸骨无存,已经、已经……”
说到最后,陈青也禁不住哽咽,擦了擦泪,才继续道:“已经去世了。”
话落,帐内一片死寂。仿佛时辰停滞,万物都凝固了一般。
陈青跪在地上,只觉头顶视线许久没动,但渐渐地,好像开始飘渺。
他跪得手脚发麻,冷汗涔涔,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就很久,也许只是几息。
但无论多久,耳畔永远是一片死寂,安静得令人心慌,连大气都不敢出。
又不知过了多久,陈青终于没忍住,悄悄抬头,看向裴椹。
视线从下到上,看不清对方具体神情,只看得出对方下颌绷得极紧,仿佛要将齿关咬碎。
他禁不住大起胆子,将视线又抬几分,终于看清裴椹的整张脸。对方依旧长眉俊目,眼睛乌黑如玉,竟是没什么表情。
又过一会儿,他居然唇角微勾,轻笑了一声。
陈青心中微沉,见他这般反应,不由替沈姑娘不值。
是了,裴……裴世子如今定然已经恢复记忆。莫非他记起自己是世子后,就不在乎沈姑娘了?竟、竟然还笑?!
可刚才又为何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正这么胡乱想着,却见面前的裴椹忽然退后几步,坐在椅上,面无表情看着他道:“陈青,你在跟我说笑。”
裴椹语气笃定,仿佛不容一丝否认。
可按在大腿上的手却紧紧攥成拳,指骨发白,克制不住微颤。甚至刚才若不是后退几步坐下的话,他此刻可能已经站不稳。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离开的那个清晨,妻子还眼眸含笑,依依不舍送他到门口。对方生动的眉眼此刻还映在他脑海,仿佛前不久刚见过,怎可能……怎么可能忽然……
还有永丰镇,附近的山匪不是都剿过了?何况他还派了张虎等人护送。张虎不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但也带了一个月,能力如何,他十分清楚,区区一个护送的事,怎可能办不好?
尤其“沈秀”还是张虎的恩人,张虎就是自己不要命,也会护好“沈秀”才对。
对,张虎!叫张虎来说!
他不相信,陈青骗他!定然是陈青骗他!这家伙素来油嘴滑舌,说话不可信。
裴椹紧紧捏着拳,眼眶不知不觉间已经泛红,忽然猛地站起身,疾步往帐外走去。
他一把扯开碍事的帐门,力道大得像能将帐步扯裂。
“其他人呢?都滚进来!还有张虎,张虎来没来?”他目光森寒,克制着发抖的声音问。
另外十几名边军就守在帐外,一听这话,吓得立刻都跪下,口中喊:“见过世……”
裴椹不等他们说完,就打断问:“张虎没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低头,心慌道:“没 、没来。”
裴椹不由闭了闭眼,攥着帐布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
片刻,他再度睁开眼,声音极力克制,可仍能听出暗哑和轻颤:“陈青说的是真的?沈秀她……”
他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雍州来的边军忙谨慎答:“是、是的,陈将军派我们来报信,沈姑娘遭遇劫匪,摔落山崖,已、已经去世。将军和郡守张大人亲自去找过,只在崖下发现一些血迹和被野兽扯裂的衣服,猜测尸骨应是被、被野狼……”
“住口!”裴椹忽然厉声打断,愠怒道,“滚,都滚€€€€!”
杨元羿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就见他扶着营帐门的手死死攥紧,手背青筋凸起,眼睛通红,身影竟一阵微晃。
杨元羿大惊,忙快步过去,问那几名边军:“怎么回事?”
没人敢再答。
杨元羿只好又看向裴椹,接着整个人怔住。
裴椹双目泛红,眼底竟隐隐浮现一丝水光。
杨元羿心中大惊,自老燕王去世那次后,再苦再难,他都从未再见裴椹哭过,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见那些从雍州来的边军不敢说,他只好转头问营中士兵。
其中一名士兵大胆,用手挡在他耳边,低声告知:“杨少将军,那几个雍州边军说,是一个叫‘沈秀’的人死了,摔落山崖,尸骨被狼叼走了。”
“什么?”杨元羿大惊,极力克制,仍免不了发出轻声低呼。
裴椹听到动静,像终于回了魂,缓缓转头,目光幽寂却又无端令人害怕地看了过来。
杨元羿心中一紧,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想到好友此前对沈姑娘的在意程度,他心中轻叹,同情那位可怜又命苦的沈姑娘,也同情好友。抬头看向仍双目泛红的裴椹,又觉应当劝劝。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裴椹面色忽然一变,神情格外冷厉,一把松开帐门,大步朝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