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林继续道:“陛下他心脾两虚,肺气上逆,这是平日里劳累过度所致。再加忧愁思虑过多,情志过极,心绪不振。种种病因交加,这才导致高热难退。”
听到这里,沈扶很久没有说话。忧愁思虑,是因为孝贤皇后逝世;而劳累过度,是因为他接连数夜为孝贤皇后守灵,以及处理大量弹劾栾家的奏疏所致。
孝贤皇后刚去世的那一日,段明烛已经悲伤过度。但是他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下旨查办栾家。不把栾鸿和栾太后料理了,孝贤皇后的死将毫无意义。再加上这些日子还要为其守灵,操办丧葬之事……
这种种事宜,都压在了段明烛一人身上。
有时候沈扶险些忘了,纵然段明烛的身份无上尊贵的九五之尊,可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他还这么年轻,便要独当一面,坐在这个位置上,既要总揽朝堂诸事,又要与权臣相抗衡,还要忍受丧母之痛。纵使他身体再强健,经历种种事情,也难以熬得住。
只是事已至此,沈扶即便再担忧也无益,他只得道:“劳烦御医诊治了。”
赵德林急忙拱手道:“皆是下官分内之事。”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二更天,韩卓无声走了进来,轻声道:“沈大人,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您还是尽早出宫罢。”
沈扶转头看了看段明烛,道:“陛下身边总得有人侍疾,今晚我不回府了。”
韩卓不好再劝,最后行了个礼,离开了西暖阁。
段明烛昏迷当中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因高热而面色绯红,紧闭双眸,即便在昏迷当中,也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痛苦。就连额头上的湿帕也成了热的。
沈扶将那帕子取下来,手背覆盖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轻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帕子浸到冷水中过水拧干,再次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沈扶坐在床侧,静静地等着他醒来。看着段明烛的病容,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突然想起年初之时,他在诏狱中被玄羽卫审讯,受了刑,昏迷过去。后来段明烛命韩卓将其救出诏狱,带到了养心殿。
重刑加身,伤口感染,让他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在养心殿中,段明烛也是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就连足踝上被镣铐磨破了皮,也是他亲手给他上的药。
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虽仅仅过去了半年时间,却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如今更是换成了他躺在病榻上。
三更天,养心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就连院外树上的蝉都不叫了,池塘中的游鱼也不再戏水了。仿佛知道这座殿宇的主人正在病中,所以纷纷不出声,唯恐搅扰了他歇息。
沈扶这几日也未曾好好休息过,他虽然想坐在这里等候段明烛醒来用药,可是时辰太晚了,他不由也感到一阵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微不可闻的动静将闭目浅寐的沈扶吵醒了。沈扶睁眸,只见段明烛仍然紧闭着眼,额角上沁出汗珠,呼吸十分沉重。沈扶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替他擦了擦汗,低声唤道:“陛下?”
段明烛仿佛听到了那低唤,面色愈发难耐,紧蹙眉头,弓起身子,额头上的湿帕也掉落下来。
沈扶抓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里。“陛下,醒醒。”
或许沈扶冰凉的掌心给了他安抚,段明烛挣扎的幅度有所舒缓。过了很久,他紧闭的双眸终于缓缓睁开些许,双目却如同毫无焦距一般。
沈扶靠近些许,“陛下?”
段明烛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出声。
沈扶看向门口:“来人。”
宫女将温好的药送了进来,沈扶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陛下,该用药了。”
段明烛木然张口,漆黑药液滑入他口中,沈扶看到他喉结微动一下,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喂第二勺。可段明烛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一口一口地喝着药,沈扶心里叹口气,他这是高烧之下,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半睡半醒之间,连苦味都尝不到了。
片刻过后,一碗药终于见了底,沈扶正欲转身放下碗,段明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沈扶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替他拍了拍背,段明烛这才缓解了不少。
“陛下好些了吗?”沈扶轻声问道。
段明烛依旧昏昏沉沉,半睁着眼睛嘟囔一声,也听不清说得什么。
过了片刻,感觉到段明烛仿佛又睡过去了,沈扶让他躺了回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将湿帕重新放了上去。
然而,不消片刻,段明烛又开始出冷汗,一阵猛咳,还把方才喝得药全吐了。沈扶没法子,只得再次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他。
就这样,整整一夜,段明烛高烧反反复复,每次病况发作都会呕吐一阵,到最后胃里吐不来东西,仍在干呕。沈扶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他,安抚他。
在沈扶的怀里,段明烛才能渐渐缓和过来,继续昏睡。然后不过半个时辰,病情再次发作……
起初,沈扶还能在段明烛睡着的时候闭目养神片刻,最后干脆不休息了,就这样让他靠着自己,直到天亮。
西暖阁里依旧静悄悄的,龙涎香都燃尽了,一缕青烟缓缓升起,然后在空中消失殆尽。
第51章 长相思(二)
天亮了,段明烛虽然没有完全退烧,但至少温度不再高到离谱,沈扶悬着的心放下来些许。
韩卓走了进来,请沈扶先去休息,沈扶确实不得不离开了。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去翰林院点卯,不知道已经积压了多少公务。于是他简单交代了一番,随后匆忙离开了。
时辰尚早,翰林院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名在值班的书办。那书办看到沈扶来了,还以为是他没睡醒眼花了,仔细一看,这不是他们掌院大人还能是谁。于是赶忙将这些时日积压的公文一并送去沈扶的值房。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沈扶就待在值房里处理公文。直到傍晚时分,沈扶去养心殿探望段明烛,却得知,段明烛又发起了高烧。
御医虽说,高烧反复是正常现象,但沈扶却不免担心,这样会不会损害他的身子。
赵德林斟酌片刻,叹道:“陛下正是因为孝贤皇后的死,所以才忧思过多。若要痊愈,除了用药,也只能靠陛下自己的心志。沈学士,您是陛下的老师,若是能多劝慰劝慰陛下,想必会有助于陛下龙体康复的。”
沈扶沉吟片刻。自从林靖瑶身亡,段明烛撑着一口气将害死林靖瑶的栾家料理干净,然后便病倒了。然而,对于林靖瑶的死,段明烛始终无法接受,这才重病难愈。
沈扶回头,望着病榻上的段明烛良久,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
次日酉时,翰林院散值之后,沈扶又来了养心殿。这个时辰,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去,沈扶一袭广袖白袍,抱着琴走在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守在殿外的燕梧军都认得沈扶,知道他是陛下的老师,所以也不曾阻拦,反而规规矩矩地冲他躬身抱拳行了一礼,并主动为他打开门。
走进西暖阁,沈扶将琴放在黄花梨长案上,又在案后落座。他抬眸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睡的段明烛,继而收回视线,敛目望着琴,抬手抚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试了试音调。
他神色专注,又仿佛思绪飞远。随后,他似乎想到了要弹什么曲子,于是信手拨弄琴弦。起初,那曲子十分缓慢,似雨后山涧中的一片竹林,遗留在竹叶上的水珠缓缓滴入池塘。
沈扶原本是很少弹琴的。在凤京府,他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又遑论知音。只是太医说若要陛下痊愈,须为其排解忧思,他也只好用琴音一试。
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一切,让他颇有一种“欲将心事付瑶琴”的想法。于是,那泠泠琴声如浮云飘絮,婉转清丽,又如明月空山,空旷幽远。
夕阳最后一缕霞光伴随着琴音缓缓消逝,不知不觉间,月已上枝梢。幽远的琴音仍在继续,此时无风,唯有淡淡月色倾洒在养心殿的屋顶上,连柳枝都沉浸在琴音中,忘记了摇摆。池塘的游鱼倒是活跃了起来,伴随着琴声不断在池中摆尾,时而跃出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夜色渐渐深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更天,琴声仍在继续,未曾止歇。就连今日当值的宫人也沉浸在了琴声当中。
古人清音绕梁,三日未绝,而今日养心殿中的琴声,却仿佛回荡至宫禁的每一个角落,穿过已经逝去的时空,将记忆带到了许多年之前……
***
这日是端午佳节,宫中所有嫔妃、皇子,京城中诸位亲王及家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共同出席这端午宫宴。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御花园中花香袅袅,蝉鸣不已。一名女子坐在柳荫下石凳上,轻摇着团扇乘凉。
远远望去,但见她一袭淡紫宫装,浅粉缠枝海棠云肩,头挽桃心髻,戴着一支鎏银蝴蝶点翠步摇,手执牡丹团扇,身姿窈窕婉约,€€纤得衷。一双剪水双瞳未笑而顾盼生姿,眉不点而黛,唇不涂而朱,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许是在宫宴上浅酌了几杯,她有些醉了,方才离开宴席,带着宫女来到御花园乘凉。微风徐徐吹来,竟然让她有了几分困意,她以扇掩口打了个哈欠,恰是露出她雪白的延颈秀项。
身旁的宫女翠儿站在她身侧,轻声道:“娘娘若是累了,不妨与太后说一声,先行回宫罢。”
林靖瑶收回视线,凤眸微敛。“也好。”
她正欲起身,却突然听闻身后的假山传来微不可闻的动静,不由回头,看到藏在假山后只露出脑袋的小孩儿,霎时她醉意全无:“四殿下……”
那人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蹦跳地跑到她跟前,仰头望着她。
小孩子年纪尚小,不足十岁的模样,而林靖瑶身姿高挑,所以只能半蹲下身子看着他。
“殿下怎的跑出来了?”林靖瑶凤眸中染上几分忧虑,“快回去,别让贵妃娘娘看到。”
“不要,宴席上不好玩儿。”小段明烛噘嘴说道。
“韩卓呢?让他带你回宫。”林靖瑶显然是有些急切,四处看了看,就担心被人看到。
“我不想让他跟着,把他赶走啦。”小段明烛灿烂一笑。
“你这孩子……”林靖瑶叹了口气,实在没法,站起身来转身看向身侧的婢女。“我自行回绮兰殿便是,你把殿下送回南三所。”
“是。”婢女翠儿正欲上前牵起小皇子的手,小皇子却猛然间甩开她,转身抱住了林靖瑶的大腿。
“我不要回南三所!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林靖瑶顿时花容失色,赶紧捂住了小皇子的嘴,低声训斥道:“谁准你叫我母妃的!不许叫!”
听到自己的生母对他这般疾言厉色,小段明烛顿时垮起了一张脸,作势要哭的样子,却抱着林靖瑶的大腿不撒手。
林靖瑶又心疼他,又担心被人瞧见,挣脱不开他的钳制,还唯恐弄伤他。
“……殿下,快松手!”
小段明烛委屈得不行,翠儿上前拉开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林靖瑶看着他委屈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再次半蹲下来,温声说:“殿下都快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知道吗?”
“我才没有不懂事。”小段明烛撅撅嘴,“我已经请过圣旨了,父皇有口谕,我今日可以与母妃见面。”
“真……真的?”林靖瑶凤眸圆睁,惊讶的神色中染上些许喜悦,“殿下怎的不早与我说一声?还有,就算是有口谕,也不准叫我母妃,若是让贵妃娘娘听到了,殿下又要受罚了。”
小段明烛低了低头,不情不愿道:“知道了,林娘娘。”
林靖瑶温柔一笑,抬手抚了抚他发顶:“殿下近来功课如何?可有惹你先生生气?”
“才没有呢,我最近有好好做功课。”
段明烛也不知道,前些时日林靖瑶是怎么知道他被沈先生拿戒尺责罚手心的事情的,想来想去,一定是母妃身边的宫女翠儿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想到这里,段明烛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翠儿,瞪得翠儿不明所以。
林靖瑶笑了笑,柔声道:“如此便好。殿下要多听沈先生的话,有什么不懂的,要多向先生请教。”
“……知道了。”小段明烛仍有几分不情不愿,他的先生虽然学问甚高,乃至同辈翘楚,可是天天冷着一张脸,就好像别人欠他银子一般。
林靖瑶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细心劝道:“沈先生平日里是严厉了些,只是在我看来,他是面冷心热。如此也好,不因你是皇子而过于纵容溺爱,这才是认真负责的先生该有的样子。”
小段明烛一听,又有些不高兴了。就好像有人纵容溺爱过他一般。平日里见不到面的林靖瑶不曾溺爱过他,他的养母栾贵妃对他从来都是放养,延熹帝也不怎么管他,沈扶更不用多说了,这个成日冷冰冰的人连个笑容都不会给他。
林靖瑶单手捧住他的脸颊,轻笑道:“好不容易与殿下见一面,殿下怎么不开心呢?”
“才没有。”小段明烛垂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随后他抬起头,“过几日,是林娘娘的生辰了。但是那日我未必还能请到圣旨与娘娘见面。”
林靖瑶凤眸静静地看着他,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她:“这是生辰礼物。”
林靖瑶微讶,接过那信封,拆开一看,只见是一首很长的生辰贺词。她虽是舞姬出身,却十分精通诗词格律,很快就将这首贺词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觉它辞藻华美,句句押韵,文情并茂,缀玉联珠,确实是一篇十分精致的贺文。
最巧妙的是,它虽然文采斐然,用词却并不晦涩,甚至有几处略显稚嫩,而华美与稚嫩恰恰相得益彰,可见写这首贺词的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是殿下写的吗?”林靖瑶笑着问他。
“是先生帮我改过的。”小段明烛有些不好意思,改动内容还不小,甚至这篇贺词三分之二都是出自沈扶之笔。
林靖瑶又岂会不知,但仍旧十分欢喜,她伸手抱了抱小段明烛,道:“生辰礼物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清风拂过,林靖瑶牵起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御花园鹅卵石小径上。
琴声袅袅,婉转幽远。那清丽的花间之音突然节奏变快了起来,像是清冽的泉水汇入江中,浩浩汤汤,肆意冲刷着岩壁,不断回旋激荡。铁甲骑兵踏过河流,水花四溅,兵刃相撞,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琴音将时间推到延熹十七年,那是段明烛跟随宣平侯楚临遥前往北境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