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烛听着他的话,面露愧疚,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唇,微微低下头。
“但是陛下竟然如此不自爱。臣敢问,陛下到底还记不记得孝贤皇后临终前是如何交代的,陛下的眼里可还有天下百姓,大晟江山?!”
段明烛实在无地自容,被他训斥得眼眶一热,唇上已经被他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陛下请抬起头来看着臣,回答臣!”沈扶厉声呵斥道。
段明烛再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沈扶:“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先生原谅我一次,就这一次……我……我只是想让先生心疼一下,愿意留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沈扶自嘲般一笑:“是臣误了陛下。”
段明烛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下他,他不惜用苦肉计的方式来让他留下。
沈扶就知道,从动情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去年在神武大街的夜市上,段明烛问他要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兔子糖人送给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虽然两个人表面仍旧是师生与君臣,可是情丝已经如同荒草一般四处蔓延,席卷全身,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这份天地不容的情意一朝被揭露,早已为时已晚。
这份情意,本来就不该存在。
沈扶抬起头,微阖双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臣不调任了。”
“……你说什么?”段明烛喃喃道。
“臣自请调任,陛下不允,且不惜伤害身体,那臣便不调任了。臣回府后会写一封奏疏,自请致仕、离京,此生永不为官。臣告退。”
段明烛霎时惊恐万状,面无人色,他突然间上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沈扶的手腕,不断哽咽:“不要!先生!我知道错了先生……先生不能就这么走了……求你……求你了先生……”
沈扶腕上被他攥得生疼,皱了皱眉:“放手!”
“我不要!先生不能走!”段明烛恳求道。“先生!我求你了!先生别走!别走……”
沈扶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哪知段明烛死活不撒手,他一时气急,扬起另一只手想打他耳光,然而他的手都举起来了,段明烛纵然惊恐,却不躲不闪,就这样等着他的惩罚。
然而,沈扶纵然动怒,却仍存三分理智,尚且知道面前之人是皇帝,他又岂能行犯上之举。
段明烛见状,赶忙转身四处看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最后他瞧见桌上压宣纸用的镇尺,不管不顾地将其一把抄起,强行塞到了沈扶的手心里。
段明烛哽咽道:“先生,你打吧,都是我的错,先生想怎么罚都可以。”
说着,段明烛将颤抖着的两手伸平,举到他面前,一如小时候他没有完成课业之时,沈扶罚他戒尺那般。
沈扶也没有留情,镇尺高扬,狠狠地落下,痛得段明烛头皮发麻。
“……”
他已经十年没挨过沈扶的戒尺了,只一下就将他带回到过去的光阴岁月中。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沈扶会收着些力,不忍真打痛了他,而这一次,镇尺落得速度极快,丝毫不留间隙。
段明烛手心被打出一道红痕,来不及咬牙忍下,第二道就接连落下,痛意不断叠加,偏偏段明烛咬着唇,不敢躲闪,就这般任他打。
沈扶在盛怒之下,镇尺落得毫无章法,甚至有几下还落偏了,打在了段明烛修长的指骨上,十指连心,段明烛几乎痛得弯下腰去,掌心实在难以再伸平,五指蜷起,胳膊都在打颤。
“先生等等……”
段明烛想先缓一会儿再继续,可是沈扶却仍然没有停下。段明烛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额角微微沁出了汗。
过了好一会儿,镇尺方才暂且停了下来。段明烛这才稍作喘息,他悄悄抬眸看着沈扶,不知他还要不要继续责罚。缓过片刻,段明烛只能忍着疼痛,再次举起不断颤抖的手。
“先生……”
那两只手心早就已经红肿起来,沈扶冷冷地看着他,一想到他用伤害身体的方式来欺骗他,实在不可原谅。镇尺再高高抬起,毫不留情地落在已经深红一片的手心里,一连五六下,段明烛站都站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弯腰,最后跪倒在了地上,可他仍旧举着颤抖的手,沈扶要罚他,他都愿意受着,只要能换得他不辞官,要他如何都可以。
两只手心一共那么大点地方,早就红肿地不成样子,再罚也无处可罚了。沈扶收了镇尺,冷冷地盯着他。段明烛以为他这是要他站好,摆好姿势。从前就是如此,即便他疼得拧成麻花,沈扶也要求他挨打的时候站直了。无奈之下,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哽咽了一下,再次将两手摆到他面前,艰难地看着他。
“……先生还生气吗?”
沈扶捏着他的指腹扫了一眼,武将手心难免都会带些茧,可也挨不住这样的责罚,此时段明烛两手心皆是红肿一片,原本细长的指节也已经微微肿起。
沈扶将镇尺放回桌案上,依旧是那一副冰冷的神情。
“那些药陛下是从何得来的?”
段明烛咬了咬唇,哪敢再隐瞒,只低声说:“方子是我自己写的,药是韩卓派人去太医院……拿的。”
这事得做得隐蔽,不得被任何人知晓,所以他特意交代,要韩卓寻个功夫好的,半夜三更去太医院偷东西。
当皇帝的,还派人在偷皇宫里的东西,这话说出来实在没脸,于是段明烛声音越来越小,还把“偷”换成了“拿”。
沈扶又岂会不知他的这些小心思,又道:“太医开的那些药,陛下一次都没喝过?”
“喝过一次……就是第一天发烧的时候,喝完了次日就退烧了……”段明烛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瑟缩着。
“从太医院……拿来的那些药,对身体究竟会有何副作用?”
“喝了会发热,但是只能维持一天,只要不喝了,次日就会退烧。”段明烛低声说。
“臣问的是对身体有何损伤。”
“……偶尔喝不会伤身。除非连续喝上十天半个月,才会……”
沈扶微微眯眸,冷声道:“若臣没有记错,陛下一共喝了六日。如果今日臣未曾发现此事,敢问陛下还准备喝几天?”
段明烛没敢回话,头垂得更低了。
沈扶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陛下既然说不出来,那就把韩卓和这几日御前伺候的宫女叫进来,再传玄羽卫来养心殿。”
段明烛猛然抬头,瞬间猜到了沈扶想干什么:“先生!错都在我,你要罚就罚我好了!韩卓都是听命行事,那些宫女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第91章 欺暗室(六)
“陛下做出这样的事,韩卓身为陛下身边的人,却不知劝阻;御用之药,本该由宫女们先行试药,然而并没有,此为失职。”沈扶冷静地道。
“可是……可这都是我让他们这样做的啊。”段明烛脸上还挂着泪痕,看着他。“先生,我做了错事,怎能让别人代为受过?”
“方才臣已经说了,他们自有失职之处,该予以惩处。”沈扶说,“把眼泪擦干净了。”
段明烛抹了两下泪痕,沈扶这是铁了心要罚他们,且还要顾及不能让下人看到主子难堪的模样。
段明烛不敢再忤逆他,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去传话,让贺浔带着玄羽卫来养心殿,又让韩卓把这几日当值的宫女找来。
早在沈扶出现在西暖阁门口的时候,韩卓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所以这会儿他倒是没怎么动容。但是宫女们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各个跪在地上,瑟缩着身子听候发落。
“陛下高烧数日,全因用药不当,下人不知劝阻,也没有事先试药。敢问陛下,按照宫规,该如何惩处?”
宫女们一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磕头求饶。
段明烛十分为难,咬了咬唇低声说:“先生,能不能看在她们并不知情的份上,从轻处置?”
“失职就是失职,况且此事还关乎陛下龙体。”沈扶说。“按例,韩卓该杖责八十,宫女杖责四十。”
几个小宫女顿时吓坏了,一边磕头一边说着“陛下饶命”。
“先生!先生三思!这样打会要人性命的!”段明烛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袖口,焦急地道。“先生……求你,求你了……”
沈扶强行收回袖子,面无表情道:“在其位而谋其事,宫规如此,陛下不该徇私。”
段明烛用力地摇着头,乞求看他。“先生……先生你罚我吧,我认罚……”
沈扶冷冷地看着他:“陛下又安知臣不是在惩罚陛下?”
段明烛张了张口,还想再求情,韩卓却突然磕了个头,镇静地开口道:“还请主子不要再和沈大人争执,错都在奴才,奴才愿意领罚。”
韩卓既担心段明烛为难,也不想让他们二人吵架。
段明烛看看他又看看沈扶,想再求求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请陛下下令,拉到院子里立刻执行。”
方才听到韩卓领罚,几个宫女也不敢求饶了。可是她们毕竟害怕挨板子,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在掉眼泪了。
沈扶又低斥道:“还请陛下下令!”
段明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他满是自责地看了看那几个宫女,待看到一个熟悉之人,他突然抓住沈扶的衣裳,指了指那个宫女。
“先生,她……她从前是朕母妃身边的人,能不能至少饶了她?”
沈扶微微蹙眉,望向那名宫女:“你从前是伺候孝贤皇后的?”
那宫女磕了个头,面露惧色:“奴婢……奴婢翠儿,从前确实在绮兰殿做事……”
沈扶默不作声,仿佛在思索是否网开一面,翠儿却颤声道:“错在奴婢,奴婢愿意领罚!”
段明烛一听,更是自责。他望着沈扶,为难道:“先生,罚宫女们二十,罚韩卓四十,好不好?求你了,先生……是我连累了他们……都怪我……”
沈扶将手腕抽离出来,定定看着他的祈求的眼神。“陛下下旨罢。”
这是答应了,段明烛咬了咬唇,提高声音:“来人。”
贺浔接到口谕,早就在门外等候,听到吩咐,进门行礼:“属下在。”
段明烛闭了闭眸,低声说:“把他们带到院子里去,各杖二十,韩卓杖四十,立刻执行。”
贺浔余光看了看身旁跪着的一众人,也不敢多话,只答道:“属下遵旨。”
随后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名玄羽卫上前,将众人拉了出去,几个宫女仍在掉眼泪,却已经无一人求饶。
很快,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杖刑声,还夹杂着宫女们的痛呼。板子落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痛苦的叫喊声。段明烛站在那里低着头,刚挨过戒尺的手心仿佛也跟着疼了起来。
沈扶负手而立,冷漠的模样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他侧目看了一眼段明烛,随后上前来,行了一揖,漠然道:“今日之事,望陛下好生反省,往后当珍重龙体。微臣今日僭越,还望陛下恕罪。若无他事,微臣告退。”
说罢,沈扶转身离去,段明烛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不敢再拦他。
沈扶离开后,杖刑还在继续。听着屋外杖声,段明烛十分无助。那杖声实在惹得他心烦意乱,此时,他终于知道沈扶那句“陛下又安知臣不是在惩罚陛下”是何意了。
单是听着这杖刑的声音,与罚他本人并不二致。
最后,他上床拿被子蒙住头,终于听不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了,可是耳边依旧回荡着沈扶的冷言冷语。
他不过就是想用些手段,逼沈扶留下来,却不想当场被他撞破,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一想到沈扶还是要离开他,日后或许一年都难再见一面,段明烛心里十分难受,忍不住在被子里哽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明烛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走了进来。他还以为是韩卓,可是一想到他刚挨了打,站都不一定能站得起来,又怎会是他。于是段明烛探头望去,只见屏风后站着一个人影,冲他行了个礼。
“主子,廷杖已经执行完毕。”
段明烛神色微暗,哑声道:“他们怎么样了?”
贺浔恭敬答道:“主子请放心,都没有大碍,属下已经派人将他们各自扶回房间休息,也送去了伤药。”
段明烛闻言,依旧是忧心忡忡。韩卓他倒是不担心,习武之人到底还是有内力护身,怎么也不至于受重伤。只是那几个宫女,她们才是最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