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沈扶还没有醒来,他下意识伸手探向一侧,然而却摸了个空。他霎时睁开眼睛,却看到旁边枕席空空,什么人也没有。
“陛下?”沈扶坐起身来,神色露出几分慌乱。
“陛下€€€€”
守在帐外的乔英走了进来,对他躬身行了一礼。“大人有何吩咐?”
沈扶抬头,蹙眉看他:“陛下人呢?”
乔英明知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沉默了。
沈扶:“说话。”
乔英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今日凌晨时辰,陛下已经率军赶往潆水了。”
“什么?”沈扶微惊,“他今晨出兵,为何先前不曾与我商议?”
乔英低着头道:“主子许是担心,若是告诉了大人,他便走不了了。”
沈扶沉重地闭了闭眸,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天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段明烛一去不回。醒来后他便开始不停地心悸,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不想,今天他真的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人,主子有交代,望您不要责怪于他。”乔英道,“等战事结束,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
沈扶眉眼神色间尽是担忧,他不愿让段明烛上前线,拿着剑去干那些白刃进红刃出的事情,去厮杀,去拼命,更不愿让他处于危险境地。到时候受了伤,他又会千方百计地隐瞒,最后事情败露,又开始卖乖装可怜,求他原谅。
沈扶实在头疼不已。这个段明烛,就只会让他担心。
“喵€€€€”
听到声音,沈扶微微睁了睁眼睛,小燕前腿蹬地,一个纵跃跳上了床。
沈扶抱着它,抚了抚雪白的毛:“连你都知道他凌晨的时候走了,是不是?”
“喵……”
小燕的耳朵都垂了下来,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抱着猫静下心来,沈扶仔细回想了一番昨夜发生的事情。平日里宿在军营,段明烛向来在夜间也会保持警觉,所以睡觉的时候从来不燃安神香。可不知怎的,昨夜他却突然点了香。
沈扶起初没有在意,以为是近日以来都没有战事,他想好好休息休息。却不想,他的真的目的,是要让沈扶“好好休息休息”。
还有临睡前,他为自己按揉穴位,也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入眠。等他睡着了之后,段明烛就可以悄悄地离开了。
这个段明烛,当真是过分……
沈扶又叹了一口气。
“大人也不要责怪陛下,”乔英低声说,“陛下也有他的苦衷。”
沈扶将猫放到一旁,下了床,趿上鞋子。“什么苦衷?”
“昨日军中于澄将军带回来了情报,称完颜和澈和韩卓极有可能已经回到了北凉军驻地。”乔英说。“大人最是知晓陛下的性子,韩卓既然是叛徒,陛下就一定会亲自抓住他。”
沈扶拿起衣架上的长袍披在身上穿好,冷冷道:“我自然知晓他一向睚眦必报。可他这是没有分寸,不知轻重。天子的安危和叛徒的性命,究竟孰重孰轻?”
说着,沈扶已经自行系好了衣带,他望向乔英,“陛下自己没数,难道你等也不知该好好劝着他吗?”
话已至此,乔英立刻单膝跪地:“属下知罪。”
他声音一顿。“可是还有一原因,陛下坚持要亲手捉拿韩卓。”
“何事?”沈扶垂眸看着他。
“那日陛下审讯德顺,后者还交代了一件事情。”乔英说,“四年前,孝贤皇后在宁康宫中箭身亡。沈大人可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沈扶说。“放箭之人不是一直没有抓到吗?”
“正是如此。”乔英说道。“当初,是韩卓率领缇行厂的人前去抓捕。但是德顺那日交代,放箭之人,就是韩卓安排的。”
***
寒冬季节,月色倒是正好。潆水结了不知多厚的冰,月光映在冰面上,留下数不尽的清寒。潆水以北,是密密麻麻的凉军驻地。此时,上万名凉军将士都已经睡了。唯有€€望台上仍有醒着的人。
两名哨兵站在€€望台上,呵气成冰的季节里,睫毛上都覆了一层薄霜。
完颜和澈坐在灯旁,看着手中的一份密信,神情十分严肃。过了片刻,他将信团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火盆里。
“这消息可靠么?”
“这是殿下亲自安插在王宫里的探子,还会有错吗?”
坐在另一侧的,是北凉胡里乞氏贵族的小儿子,名字叫札图安。
数十年前,札图安的祖父是北凉有名战神,父亲曾官至宰相。胡里乞氏一族能文能武,而札图安是和完颜和澈一起长大的伴读,亦是多次陪他征战沙场的名将。
完颜和澈望着火盆中正在燃烧的火焰,深邃的五官上透着凝重。
札图安:“信上说,王上可能只有一个月多的时间了。殿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完颜和澈沉思下来。北凉王一旦逝世,他的好三哥就会在群臣的拥护下即位。到时候,完颜和澈即便打败了晟军,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处。
“殿下,一个月的时间够了,咱们出兵吧。”札图安说。“我这次来支援,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胡里乞氏五万兵马,都可以为殿下效劳。”
烤了一会儿火,完颜和澈便收回了手,却没有说话。
“殿下!”札图安不禁急切了起来。“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本来就有十万兵马,我又带来了五万兵马,难道还怕收拾不了那一群中原人?即便没有必胜把握,那也该赌一赌!赌赢了,殿下就是新一任北凉王!”
“……”
完颜和澈眼神微动,仿佛快要被说动了。
“不能仓促出兵。”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但一张脸生得白白净净,没有蓄须,是一副中原人的长相。只见他走上前来,说道:“先前殿下被俘,我军本就损失惨重。何况晟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寻找我们的驻军之地,燕梧铁骑现在的实力不容小觑。”
完颜和澈还没有说话,札图安却先恼了,他用力一锤桌子,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札图安还欲再骂,完颜和澈却打断了他:“札图安,不可无礼!”
“殿下!你从前不是这样!”
札图安家族众人能文能武,但他却没有学到半分父亲和兄长的温润,生长在沙场上的他,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你从来不这般畏首畏尾。被晟军俘虏了一次,难道也变得胆小怕事起来了吗?!”
完颜和澈闻言也心生恼怒,可事实上,他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被说中了的惭愧。
札图安说得对,从前他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可是自从被那个段明烛俘虏了一次,他已经有些畏首畏尾了。
“殿下,我请兵!”札图安冲他做了一个凉国的臣礼。“如果殿下相信我,我定然把那个晟帝给你生擒了来!就看殿下愿不愿意赌这么一把。即便败了,我也定然能全身而退。即便不能,舍我一个又有何妨?”
“呵……”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
札图安忍无可忍,阔步走上前去,直接掐住那人的脖子大声喝道:“你想死?”
然而那人除了因颈子被掐住而微微皱眉,神色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却并没有过大的反抗。
“札图安!”完颜和澈见状大吃一惊,急忙走过去用力拉开他。“你干什么?!”
“殿下!”札图安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为何如此维护他?难道就因为他把你从晟军军营中救了出来,你就对他心存感激?别忘了,他能背叛那晟朝的皇帝,将来说不定就会背叛我们!”
完颜和澈呵斥道:“够了!”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他不会背叛我。”
那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札图安还欲说些什么,可看着已经动怒的完颜和澈,最终还是咬牙忍下了。
帐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完颜和澈平息些许,隐忍道:“你带兵前来,若是来帮我的,就一切听我调遣。若非如此,你就自行回中都。哪日我若是兵败,也不至于连累了你。”
札图安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他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愤怒的情绪尽数写在了脸上,却还是压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我听你调遣便是。”
见其让了步,完颜和澈也不再咄咄逼人:“行了。出兵之事,仍需商议,今天先到这里,你回去歇着吧。”
札图安恨恨道:“……是。”
完颜和澈看了旁边那人一眼,短促道:“你也歇着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滴水不漏地说:“殿下与将军先行歇息,我上半夜一般不睡。”
札图安闻言冷笑一声:“怎么,伺候你宫里那个主子伺候习惯了,都不用睡觉了?”
那人也不在意,轻笑应下:“将军说得不错,养成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完颜和澈正想说些什么,札图安见他对这侮辱的言辞毫不避讳,也懒得再理会,狠狠啐了一口,脸色不佳地撩帘而出。
待帐中重新恢复寂静之后,完颜和澈不由自主地轻叹口气,走到那人面前,说:“他一贯就是这种脾气,你别太介意。”
那人摇了摇头:“无妨。”
望着火盆里几乎快要熄灭的炭火,完颜和澈的目光落在碳灰上:“说到底,札图安说得也有理,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老头儿一旦死了,三哥登上王位,他必定不会容我。”
那人沉吟片刻,说:“我知道。我并非不主张出兵,只不过燕梧铁骑的实力如何,你我都清楚。更何况,我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现在我已经暴露身份了。依我对段明烛的了解,他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主动出击。我们若是贸然应敌,胜算不大。”
说到这件事,完颜和澈满是不解:“你的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做得天衣无缝吗?”
“本来应该是如此的,我已经把段明烛所有的近卫全都调离了。”那人说道。“可我没想到沈扶和他那个叫乔英的近卫会突然回来。德顺暴露了,我的计划就全都落空了。”
完颜和澈沉着个脸:“沈扶是谁?”
那人回答道:“段明烛的姘头。你应该见过,军营里经常穿一身白色袍子。”
完颜和澈开始病急乱投医:“姘头?能不能把他抓了,用来要挟段明烛?”
“难如登天。”那人说。“他现在在北落原,身边除了乔英还有二十多个近卫。抓他比抓段明烛还难。”
完颜和澈扶了扶额头:“所以,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并非如此。”那人看着他,目光坚定。“若是殿下相信我,那便由我来担任军师,后续作战,由我排兵布阵。”
完颜和澈抬眸,问:“你有几成胜算?”
“五成。”他说。“段明烛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行军风格,我多少能猜到一二。”
“五成……”完颜和澈沉吟片刻。“若是败了,可有退路?”
“没有。”
完颜和澈叹气道:“我早就没有退路了,可是你本来是有的。为何要跟着我铤而走险?”
“当我背叛段明烛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他的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现在,我只能帮助六王子殿下。”
完颜和澈艰难地抬头看向他:“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