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有不少人坚持让景王回京监国,沈扶一律不予准许。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指责他,甚至辱骂他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但是,沈扶依旧恍若未闻。
这一日午后,沈扶来了养心殿,门口的贺浔向他拱手行礼。
“陛下今日如何?”沈扶问道。
贺浔低声道:“早晨用了一碗米粥,没喝几口就睡下了,到现在还没有醒。”
沈扶没有再说话,走进了西暖阁,望着床榻上的段明烛。肉眼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他瘦了太多,整个人看着毫无生气。
沈扶掩了眸中悲色,命下人去将今日的药取来。片刻过后,他似是听到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唤。
“……青砚。”
沈扶回头,走到床畔落座,望着段明烛微微睁开的双眸。
“陛下醒了?”
段明烛的气色很差,可是心上人近在眼前,他还是努力地扯出一丝笑容。
“青砚看着都憔悴了。这些日子是不是太忙了?”
沈扶看着他的模样,突然一阵心如刀绞,却还是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声说:“翰林院的事务都交给旁人了,内阁中也有其他几位阁老。如今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不忙的。”
段明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脸颊靠着他的掌心:“可是我听说,早朝上你又动了怒,发落了几名官员。”他抬了抬眸,轻声说,“青砚,生气伤身。”
沈扶身形微微一僵。今天早朝上又有人上奏,要让景王回京。起初沈扶还不想发落那人,直到此人口出狂言,称陛下龙体每况愈下,一旦山陵崩,整个天下都会大乱。此言既出,整个朝堂都安静了,沈扶忍无可忍,以大不敬之罪将其下狱。
如今,沈扶并不想让他过于担忧,于是低声道:“你尚在病中,朝中诸事交给我便是,你安心养病为重。”
“青砚,让明煜回来吧。”段明烛说。
沈扶一怔:“……什么?”
段明烛默默道:“算起来,明煜去潭州已经五年了。世子应该也有三岁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
沈扶微怔。
当初,段明煜前往潭州封地,次年,段明烛做主给他赐了一桩婚事,潭州巡抚高允之的女儿正值芳龄,两人成了亲,婚后也算琴瑟和鸣。又过一年,景王妃便产下一子,段明烛下旨册封其为景王世子。
“让他带着世子和王妃进京,我想看看他们。”段明烛说。
沈扶闭了闭眸,突然感觉眼眶里一阵酸涩。段明烛究竟是因为单纯想看看他们,还是已经有了传位给段明煜打算?沈扶不敢想,更不敢问。
段明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明煜是我弟弟,世子是我侄儿,许久不见,确实想他们了。从前你不是最在意明煜了吗?难道不想见见他?”
“好……”沈扶强忍着悲痛,将眼泪收了回去。“我回去就拟旨,让景王殿下携世子和王妃进京。”
段明烛点了点头。
贺浔送来了药,沈扶将其接了过来,用药匙喂给段明烛。段明烛喝得很慢,却还是将一碗药尽数服下。
沈扶从怀中取出帕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唇角:“你好好歇着,我要回内阁了。”
段明烛最后握了一下他的掌心,嘱咐道:“别太累了,青砚。”
沈扶给他盖了盖被子,随后便离开了西暖阁。
殿外,贺浔正站在外面候命。有韩卓的先例在前,沈扶再也不放心让别的什么人靠近段明烛,于是将整个养心殿的侍卫全部换成了燕梧铁骑,贺浔也成了这养心殿的侍卫统领。
刚走出养心殿不远,前往内阁的途中,沈扶却突然想起有一份重要的折子还落在书房里。他不禁暗叹一声,最近忙公务忙得记性仿佛都变差了。
于是,他又折回养心殿准备将折子取来,然而,隔得很远他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是西暖阁那边传来的。
沈扶担忧段明烛出什么事,快步朝西暖阁的方向走去,推门而入,只见段明烛侧卧在床边,将方才喝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贺浔满目焦急,在一旁替他拍着背。
前几日沈扶就听说段明烛已经喝不进药去了,今日看到他用药时还算顺利,本以为病情有所进展。却没想到,方才段明烛都是强忍着将药喝下去的,只是为了不想让沈扶过于担心。
沈扶心如刀绞,眼眶立刻泛了红,他走上前去,贺浔见状,立刻让开了地方。
沈扶替他拍了拍背,等他吐完了,才用帕子将他唇上的药渍拭去。
段明烛已经精疲力尽,却还是有气无力得握住了沈扶的手腕:“别……别将此事告诉青砚。”
“……”
听到这句话,沈扶顿时愣住了。
他下意识望了贺浔,只见贺浔也微微一惊,随后神色躲闪了起来。
沈扶一只手被段明烛抓着,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颤,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然而,段明烛却毫无反应。
沈扶的心脏仿佛猛地停跳了一拍。
“听到了没有?”没有得到回话,段明烛追问了一句。
沈扶双眸泛了红,他看了眼贺浔,贺浔满面愧疚,替他答了一声:“属下遵旨。”
段明烛太疲倦了,重新躺回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陛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西暖阁外,沈扶哑声问道。
贺浔垂首道:“先前御医就说过,中了碧落三旬后会嗜睡体虚,随后五感渐渐消失。大概在半个月前,陛下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沈扶眼眶里泛起一阵潮湿,他深吸一口气,又问:“他一直让你们瞒着我,是吗?”
“是……”
沈扶沉默许久,直到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他侧过身去,声音微颤:“赵德林说,他有七成把握能解毒,也是骗我的?”
“……”贺浔不忍再言。
沈扶仰起头,闭了双眸。怪不得他要让段明煜回京,还要带着世子一起回来。如今,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
沈扶忽觉心如刀割,转瞬间怆然泪下,却又担心让屋子里的段明烛发现异样,只能紧紧抿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沈大人!”看他险些站不稳,贺浔忙扶住他。
沈扶缓了片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他收回了手,步履维艰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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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寒声碎(五)三更
次日,养心殿传出旨意,命景亲王携世子及王妃进京,由前去传召的玄羽卫亲自护送。圣旨一出,朝堂上那些叫嚣着沈扶把持朝政的声音也没有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份圣旨是沈扶代拟的。
又过了几天,靖安侯府传来消息,长平长公主段云岫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安康。消息传进宫里,段明烛尚算欣慰,于是提出想见见外甥。只是段云岫还在月子里,无法出门,于是,楚酌就带着孩子进宫了。
西暖阁里,楚酌跪拜行礼,段明烛免了他的礼。奶娘抱着孩子上前,段明烛眯了眯眸,想看看孩子的相貌,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还是看不清楚。
段明烛抬了抬手,楚酌见状,上前接过奶娘怀里的孩子,靠近些许,让段明烛触上了孩子的脸颊。段明烛手上一顿,当他发觉自己的触感也在渐渐消失,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这一切,都被楚酌看在眼里。他望着段明烛如今虚弱地模样,想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孩子取名了吗?”段明烛问。
“公主已经为他取名了,择‘枫浔’二字。”楚酌低声道。
“楚枫浔。”段明烛念了一句这个名字。“等他长大几岁,就找师傅好好教他武功和兵法。若将来可堪大用,朕……会让他接管燕梧铁骑。”
楚酌抿了抿唇:“微臣斗胆,可否请陛下亲自教他?”
听到这话,段明烛无神的眸子里露出苦笑:“朕已时日无多,只怕看不到他长大了……”
“陛下……”楚酌眸中一热。“陛下可是杏林圣手,当真……没有办法吗?”
段明烛摇了摇头:“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罢……屋子里药味重,他定然不喜欢。”
于是,奶娘上前接过孩子,行礼后退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段明烛轻声道:“别难过了。回府之后,别让阿姐看出异样。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情绪大起大落。”
楚酌没让自己落下泪来,只是低声道:“臣遵旨。”
说罢,楚酌抬眸,望着段明烛苍白的面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容禀。”
段明烛:“你说。”
“……”楚酌低下了头,“多年前,臣曾经瞒着陛下做过一件事情。这几年来多次想起此事,十分愧对君恩。如今想向陛下坦言,望陛下治罪。”
段明烛神色未改,只道:“你是不是想说,当年青砚欲离开京城下放地方,朕用了药让自己一连数日高烧不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他。最终,是你将真相告知于他的?”
楚酌闻言,抬头看他,神色微变:“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这件事……”
回想起往事,段明烛无奈笑了笑:“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朕到底还是有所疑,便让贺浔去暗中查探青砚那几天曾经接触过谁,去了什么地方。结果过了几天,他告诉朕他什么都没查到。可是以他的本事,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说到这里,段明烛声音一顿。
“那时候朕就猜到,此事或许与你有关。贺浔一向忠于朕,可他受恩于楚家,所以他宁愿冒着欺君的风险,也不愿让你被朕治罪。”
听到这里,楚酌已经惭愧地抬不起头,他跪在榻前,深深得叩下头去:“臣让陛下与沈大人分别三年之久,都是臣的错……罪臣楚酌,叩请陛下治罪。”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段明烛还是转头望过去,冲他伸出了手:“起来罢,朕没有责怪于你。毕竟,当年你这样做,也是为朕的身体着想。更何况,即便没有你,那个时候的青砚也是一定要走的。”
楚酌抬眸,看着面前那只苍白的手,心下又一阵愧疚涌来。他没有想到,段明烛不仅没有责怪于他,且还愿扶他起身。
最终,楚酌低了低头,虚虚地扶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来。
***
楚酌离开了西暖阁,贺浔将他送出了养心殿。楚酌将方才的事告诉了贺浔,贺浔也一样没有想到原来段明烛早就知道真相,顿时心里同样一阵愧疚。
不多时,楚酌便转移了话题。
“你方才说,沈大人许久没来看过陛下了?”楚酌问道。
贺浔如实道:“两日前来过,但是主子近来状态越来越差,每天只能清醒两个时辰。自从沈大人进了内阁,也经常忙得没有时间过来。”
“如今,向首辅称病不出,内阁其他人不敢擅专,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了沈大人身上。”楚酌目光微有失意。“更何况,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沈大人在害怕,他怕看到陛下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两人走在小径上,沉默了许久,任凭气氛愈发沉重。
良久过后,贺浔忍不住问:“公子,当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吗?可是主子还那么年轻,怎么就……”
楚酌怅然一叹,抬眸望向远处。“天不假年……”
贺浔仍然无法接受,心底涌起近乎绝望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