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第55章

“梁€€,”傅逢朝捏住他的颈,加重力道,“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当年车祸发生前你给我打电话,是想跟我说什么?”

梁瑾抖索着唇,傅逢朝没有像之前那样逼迫他,他却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被困在重复的梦境中,有时是雨夜里冲他疾驰而来的车,有时是格泰的高楼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

那些重复高强度的工作,来自他爷爷、他母亲精神上的折磨,不断摧击着他,他被逼着不住往前跑,不知道究竟哪时能停下,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停下。

更多的时候,他总是重复梦到同一个画面,他在昏暝无人的山道上狂奔,身后是喷发的火山灰卷着熔浆烈焰不断追赶他,前方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被吞噬,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他靠墙彻底滑坐下,张着嘴喘气,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傅逢朝没有催促他,松开手低头一块一块捡起了地上的碎玻璃,规整到一旁,甚至很有耐性地清点一共有多少块这样的碎玻璃。

这是之前他在国外做心理咨询时,某个医生教他的方法€€€€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主动去进行一些有序的行为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想就这样放过这个人,但是梁€€说他不想活了。

傅逢朝真正怕了,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让他不敢再继续。

梁瑾终于说出来:“……我们的事情被家里发现,我跟我妈吵了一架,离家出走,我想去找你但忘了带手机,只能给你打公共电话,你没有接,我当时脑子有些糊涂了,走上大马路,没有看到逆行过来的车,是我哥推开了我。”

傅逢朝数玻璃碎片的动作停住。

过往十年的记忆像一幅格外冗长的画卷,在他的脑子里缓缓碾过,最终定格在十年前他错过了的那通来电上。

梁瑾被他指尖冒出的血刺痛了眼睛,手忙脚乱地去拉他的手:“你为什么又这样?”

傅逢朝这次倒不是有意的,因为走神,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梁瑾紧张之下拉起他的手低头直接嘬了上去,试图帮他止血。

“对不起。”

格外沉重三个字响起在耳边,梁瑾一顿。

这一次是傅逢朝在道歉,认认真真地跟他道歉。

梁瑾茫然抬头,傅逢朝的眼眶也有些红,又一次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梁€€是因为他才变成了这样,他能怪梁€€什么?要怪也只能怪十年前的他自己太无能,才让梁€€选择了放弃他。

梁瑾愣怔怔的,所有的情绪都浸在这三个字里,被泡发鼓胀,即将冲破他的五脏六腑而出。

傅逢朝第三次说:“对不起。”

梁瑾捉着他的手一再收紧,哽咽着摇头。

不想傅逢朝跟他说对不起,他才是错的那个人。

“梁€€,不要再做别人了,无论那些人说什么都不要听,”傅逢朝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抓紧,“你不欠任何人的,你哥当初既然愿意救你,就不会想你用这种方式来还,没有意义。你要是过得不好,想着自己也不愿活了,你哥才是白搭上了一条命。”

梁瑾彻底愣住,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跟他说过,他哥不希望他这样。他从来不敢想这些,一直在自欺欺人,自以为地可以偿还弥补,其实根本不需要,也没有意义。

他已经哭不出声音,喉咙里能发出的只有一些无意义的气音,眼泪也流尽了,一双手搭上傅逢朝的肩膀,不断收紧又松开再收紧,做不出别的反应。

傅逢朝将他抱住:“别哭,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梁瑾其实不想哭,他的心理防线一次次被这个人击垮,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他不想这样。

傅逢朝扶他起来,去拿热毛巾来帮他擦干净脸。

梁瑾终于缓过劲:“你的手……”

傅逢朝摊开掌心给他看,这次只割到了一个小口子,血已经止住连创可贴都不需要。

梁瑾皱了皱眉,傅逢朝顺手牵住他:“走吧。”

三楼有个锁起来的房间,梁瑾之前没来过,傅逢朝开锁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空荡荡的音乐室。

梁瑾顿住脚步,还红着的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房间中间位置摆着的,是他心心念念渴望又不敢要的那把斯特拉德琴。

“去年在米兰拍卖行的秋拍上买下的。”

傅逢朝简单解释,推着梁瑾肩膀带他走过去。

“要不要试试?”

近距离看到这把琴,傅逢朝转头问他。

梁瑾犹豫不敢触碰,被傅逢朝捉起手摩挲上去。

傅逢朝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梁€€,我带你走吧,我们去米兰,去维也纳,去随便哪里,我带你去看世界。”

第49章 你自由了

傅逢朝的话说完,周遭所有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梁瑾像是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傅逢朝没有立刻说第二遍,带着他的手自琴弓抚摩至琴弦、琴身,细细感知:“要不要试试?”

梁瑾犹豫之后拒绝:“算了,我忘了怎么拉了。”

他的琴都在当年出事后的第二天被当做遗物一起收走了,十年没有碰触过的东西,他本能抵触,害怕自己拉不好而失望,索性说忘了。

“真忘了?”

“我€€€€”

“忘了也没事,之后慢慢学,总能记起来,你的专业课当初没有学完,想不想继续?”傅逢朝问他。

梁瑾苦笑:“我都这个岁数了,还学啊?”

傅逢朝点头:“有什么关系,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

梁瑾沉默,傅逢朝捉着他的手在琴弦上轻轻拨了拨:“先试试。”

“还是别了……”

“试试吧,反正这里只有我,拉不好我也不会笑你。”傅逢朝谆谆善诱。

梁瑾轻抿唇角,终于拿起琴坐下了。

一手握弓,一手抱琴,他的姿势陌生又别扭,十年的空白确确实实地存在,无法自欺欺人。

傅逢朝在他身前蹲下,鼓励看着他。梁瑾被这个眼神触动,深吸气,试了试音。

琴是好琴,名师制作又特地修复完好,在他手下淌出的却只有一些迟滞变调的乐音。

梁瑾反复试了几次,勉强拉完一小段,连傅逢朝这个外行都听得出,比当年差得太远。

“还记得谱子已经不错了,之后多练练就好。”

傅逢朝拉起他的手,慢慢抚摸过每根手指的指尖:“以前这里留的茧,特地弄掉的?”

梁瑾微微蜷缩起指节:“不太方便,就弄掉了。”

傅逢朝低头,在他指尖上逐一亲吻过去。

梁瑾看着这样的傅逢朝,又想起从前,还是觉得难受,抬手触碰上他的脸,小声说:“谢谢。”

傅逢朝问:“谢什么?”

“这把琴,”梁瑾说,“我其实也想拍,看了很久了,一直在犹豫,后来琴被匿名买家拍走,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傅逢朝微微挑眉:“所以呢,如果不是我拍下了,是不是又要遗憾一辈子?”

梁瑾:“……也许以后还会有。”

“我不推你一把,以后再有你也还是会犹豫不决,”傅逢朝拆穿他,“梁€€,你以前不是这样,为什么现在连自己想要的一件东西,都这样瞻前顾后地不敢下手?”

梁瑾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觉得,就算要到了也只能看着,看着我好像更难过,不如算了。”

“算了,什么都能算了吗?”

“也不是……”

梁瑾被他这样盯着,说了实话:“我和你的关系,不能算了。”

傅逢朝笑了声,再次提议:“刚才说的,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去看世界,去不去?”

梁瑾的心跳逐渐加快,像在溺水许久之后呼吸到新鲜氧气,心脏也随之重新鲜活跳动起来:“……可以吗?”

傅逢朝肯定说:“你想就可以。”

这样大胆而疯狂的提议,梁瑾第一反是不可以。

理智不可以,实际也不可以,可他被傅逢朝蛊惑了,这一瞬间当真信了只要他想就可以。

傅逢朝又一次问:“去不去?”

梁瑾终于在他期盼目光中缓缓点头:“去。”

出门、上车,除了证件,他们唯一带的行李只有那把琴。

在心神骤松下后,梁瑾很快靠着座椅沉沉睡去。

车开上入夜以后还在下着雨的高速,偶然经过的车辆疾驰远去,再没有其他的声响动静,像整个世界也只剩下他们。

傅逢朝回头,在微弱光亮里看到身边人熟睡的侧脸,视线停了片刻。

他其实更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将自己和梁€€真正关起来,不为任何外物和人事所扰,让他的梁€€每时每刻都在他目光所能及的地方,一分一秒都不离开。等有朝一日肉身化成泥,血液碾进尘土里,他们还是在一起,永不分开。

但是不行,梁€€流着泪说不想活,崩溃绝望求他放过,他只能退让。哪怕自己变成一个疯子,他也要克制着不能将梁€€也拖下深渊。

梁瑾醒来时车已经停下,车外的雨也停了。

刚八点。

他们所在位置是临都机场的公务机航站楼。

傅逢朝解开安全带,先下了车,去后备箱拿琴。

梁瑾抬眼望向前方航站楼闪烁的灯光,心神有些飘渺,并非后悔,他只是不安。不知道这样抛开所有义无反顾地出走算不算一时冲动,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真正离开。

傅逢朝过来拉开他这侧的车门,弯腰看着他:“不下来?”

梁瑾脸上挤出一个笑,迈步下车,嗅到雨后空气里的潮湿,恍然意识到,冬天即将过去,春日快到了。

“进去吧。”傅逢朝拎起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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