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慈刚到傅公馆时才五岁,不,他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纪贤,他的父亲是港城的名门望族纪家的少爷,母亲是名震一时的大美人,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父亲意外过世后,母亲连新丧都没过就立马改嫁,当时的周小姐还不到三十岁,改嫁也不算稀奇,但速度这样快,难免让人家说闲话。
纪贤那个时候才五岁,他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是奇怪地发现,突然有一天,爸爸出门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妈妈急匆匆地出门后也没再回来过,家里人心惶惶,管家支支吾吾,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纪家的两个老人还在世,可怜白发送黑发人,他们强忍住悲痛,一边准备儿子的丧礼,一边想把这个唯一的宝贝孙子接回老宅照料,结果却被人领先一步,傅庭雪的人几乎是强行把纪贤绑到傅公馆的。
美其名曰,身为继父,他会照顾好自己的继子。
纪贤那个时候还没生病,父母又特别娇惯他,脾气烈得像一匹小野马。
所以,当他被一群黑衣人绑到傅公馆时,他还很有精神地用有力的小腿踹人家下巴:“放开我!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绑架我?放开!放开!”
一个黑衣大汉不甚被他踹到,下巴当场脱臼,他那嘴都合不上的滑稽丑态,让小孩哈哈大笑起来。
等到下车后,纪贤看着眼前鬼气森森的傅公馆,突然联想到他看《猫和老鼠》时女巫的那个黑城堡,顿时觉得莫名的寒意席卷全身,不由打了哆嗦。
不会是女巫绑架他的吧?男孩不着边际地想。
这时,公馆里突然走出个年轻男子,他一身考究的黑色西装,身上有古典优雅的绅士气质,像是受过很好的教养。
但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像是压抑着狂乱的意想,又像是饱含愤怒,这样复杂的感情像重重烈火,折磨得他脸色苍白,不得安宁。
面对这个奇怪的男人,纪贤精致的小脸上露出瑟缩的神情,语气也变得色厉内荏起来:“我要回家!我妈妈呢?”
傅庭雪在纪贤身前蹲下来,认真打量眼前的男孩。
男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裁剪精良的短西装,套着及膝的小腿袜,脚上踩着软底羊皮鞋,看上去倒像个彬彬有礼的小绅士。
他生得粉雕玉琢,因为深受父母的疼爱,眉眼难免有几分娇纵之态,小巧玲珑的鼻子仿佛对任何人都瞧不起。
显然,他和他母亲很像,然而眼睛的颜色却不够纯正,瞳眸深处透着一点瑰丽的异色。
傅庭雪自然知道这样的变异来自何人,他强忍住心里的那点妒忌和恨意,似笑非笑道:“这是大小姐的儿子吧?你倒是和你妈妈长得很像。我是你的新爸爸,以后你就住这里,我会照顾你。”
他行为和语气都竭力表现出亲昵的姿态,但眼神中却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反感的情绪。
纪贤睁大眼,皱起小鼻子:“新爸爸?我有爸爸,你是谁?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家,不然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这嚣张跋扈的脾气也像,一点也看不清目前的处境。
听到那个让人不喜的存在,傅庭雪的脸顿时阴沉下来,他伸手捏住男孩鼓起的两腮,语气冷冷道:“你给我听清楚,我可不会娇惯你,收起你的坏脾气,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别惹我生气。”
纪贤从小到大都没被这样威胁过,他一张白皙的小脸胀得通红,显然是气的,然后突然尖叫一声,直接冲上前去挠这个男人的脸。
傅庭雪不甚被偷袭成功,他摸着脖子上渗出的血,险些气笑了:“真是有够野的,不愧是你母亲的孩子,够带劲。”
说罢,他粗鲁地将男孩抱起来,不顾男孩的挣扎和尖叫直接将他扛进房子里。
当天晚上,傅庭雪直接把他丢到阁楼去睡,有故意折磨他的意思。
阁楼里的空气很冷,冰冷刺骨,连鼻间吸入的空气都透着股阴寒的气息,冷得连心肺都冻住了,那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寒冷。
纪贤蜷缩在被子里,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狂风环绕着这座公馆跑圈,外面传来一阵阵凶狠的咆哮声,像是有人在拼命地用身体撞击墙壁和窗户。
突然,门窗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声,墙上的一副画“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他吓得尖叫起来。
“妈妈,我要妈妈€€€€”
他一把掀开被子,直接从阁楼上跑下来,他的哭声在公馆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愈发显得阴森诡异,公馆的佣人听从老爷的吩咐,谁也不敢出来搭理他。
当纪贤在外面鬼哭狼嚎时,傅庭雪穿着丝绸睡衣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哭声时,他神色莫名地勾起嘴角,体验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外面的哭声持续了快一个小时,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后,傅庭雪慢条斯理地起身,他拉开房门,门口的地毯上蜷缩着一个东西。
这小东西皮肤很白,他像是哭累了,眼睑闭着,睫毛上满是泪水,看上去可怜得很,哪有半点白天趾高气扬的模样。
傅庭雪神色复杂地看着地毯上的男孩,良久后,他将男孩抱进自己的卧室。
当男孩被温暖的羊绒被裹住时,他的脸下意识地往柔软的被子上蹭了蹭,像只小猫一样不住地往温暖的地方缩。
本以为受过这次教训后,这小孩多少能安静下来,但傅庭雪显然想错了。
第二天吃晚饭时,傅庭雪克制不住地看向餐桌上的男孩。
无论是握勺子的动作,桌下不住摇晃的小腿,还是吃到不喜欢的洋葱时皱起的小鼻子……这些小动作和他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傅庭雪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感,闷闷不乐。
吃到一半,纪贤抬起头道:“我要吃草莓味的冰淇淋。”
甚至连喜欢草莓这个爱好都一样。
傅庭雪慢条斯理地
切牛排,他没说话,只是给管家一个眼神。
半个小时后,纪贤果然就吃到新鲜的草莓冰淇淋,吃到一半,他突然神色怪异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你昨天说,你是我新爸爸,你不会是……你不会是暗恋我妈妈吧?哼,我告诉你,你这样讨好我是没用的,我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你别做白日梦了。”
傅庭雪放下叉子,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懂的多,但你爷爷奶奶没跟你说吗?你爸爸意外去世了,你妈妈已经嫁给我,以后我就是你的新爸爸。”
说罢,傅庭雪面露期待地看向男孩睁大的眼,以为他会嚎啕大哭。
结果,纪贤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愤怒地把草莓冰淇淋怼在傅庭雪的脸上:“你骗人!”
管家惊呼道:“老,老爷!您的脸!”
傅庭雪:……
感受到脸上黏腻腻、湿哒哒的触感,傅庭雪面无表情地掏出手帕,耳边不停地传来男孩的尖叫声。
把脸擦干净后,傅庭雪不耐烦地捏住男孩的肩膀,咬牙切齿道:“别尖叫得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安静点!别跟你妈一个样!”
见男孩对他又咬又叫,傅庭雪一把将他扛起来,直接扔到阁楼上关禁闭。
他们两个这样剑拔弩张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傅庭雪发现,这小孩的脾气实在是刁钻得很,越是在他脾气暴躁的时候,小孩越是用各种方式激怒他,有时候在挨上一耳光后都不见得消停。
可能只有晚上在阁楼上被吓得来敲自己的门时,他才会示弱,会做出一副楚楚可怜,让人怜惜的模样,但第二天他又会变得嚣张起来,一点都不长教训。
傅庭雪在家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疗养院陪护大小姐,极少数在家时,也都是在和纪贤吵吵闹闹,但两人也有罕见达成和平的时候。
公馆有一座古老的中型图书馆,是周小姐的爸爸留下的,四壁都是英国的雕花橡木,墙上挂满阴暗神秘的风景油画。
图书馆里,傅庭雪把纪贤抱在膝上,手里拿着一本故事书。
他的语调低沉,看向男孩的眼神里有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爱意,可能是爱屋及乌,也有可能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纪贤一身精美的制服,袜子拉到小腿,露出圆润的膝盖,因为年纪尚小,他两腮微鼓,泛着红润的光泽,像只汁水饱满的水蜜桃。
他的眼眸像是浸泡紫罗兰的井水,里面流淌着雾一般的朦胧,傅庭雪突然别过脸,像是不想看到这双眼睛。
听完一个故事后,纪贤笑道:“我还要再听一个,你再给我讲一个好不好?”
但越是看到他高兴的模样,傅庭雪越是想折磨他。
这男人又开始做怪,只见他凑到男孩耳边阴冷道:“想要我讲故事可是有代价的哦,毕竟只有爸爸才会无条件地纵容你,哦,我差点忘了,你亲爸早死了。要不,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继续给你讲。”
“啪€€€€”
“啊€€€€你骗人!我要爸爸!”
纪贤从男人的膝盖上跳下来,哭叫着跑远了,他的哭声又尖又高,把公馆的佣人们折磨得不得安宁。
而傅庭雪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脸上顶着一枚通红的巴掌印。
良久后,他摸着脸上的巴掌印,语气不明地啧了一声。
这对新父子就这样吵吵闹闹几个月,直到妈妈终于回到傅公馆。
“妈妈!”
一见到妈妈的身影,纪贤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兴奋地扑到妈妈怀里。
妈妈消瘦了很多,但看到自己的孩子时,还是忍不住把儿子搂在怀里,眼泪从美丽的脸颊滑下。
纪贤没注意到母亲难看的脸色,反倒举起自己怀里的宠物,兴奋道:“看!小狗!”
这只小狗是傅庭雪刚送给纪贤的,小孩子总是那么容易讨好,因为有小狗,两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这时,傅庭雪上前把妈妈搂在怀里,温声道:“我和小贤相处得很好,我说过,我会对他好的,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妈妈神色勉强,眉眼间像是在隐忍什么,但在孩子面前,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当晚开始下雨,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栏上,有些吵,还有点透风。
纪贤被雨点敲击玻璃窗的声音吵醒,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吵架,他好奇地走下床。
天总是笼着一层不详的灰翳和雾霭,大雨滂沱,天空像是被开启了什么机关,水柱洗去了所有的脏污和罪恶,却也洗不去那层灰蒙蒙的阴暗。
“你说,我老公到底怎么死的?明明医生说已经过了危险期,但你来探望后,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
“那个货车司机我让人去查了,一个月前他查出了白血病,你,你让我怎么不怀疑!”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怎么能这样……”
“你冷静点……”
“你别碰我!”
雨声很大,纪贤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出好像是妈妈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哭腔。
他以为母亲被那个男人欺负了,急冲冲地跑到大厅,结果看到女人重重地从楼梯上摔下来。
“大小姐!”
傅庭雪惊慌地去拉她的手,但却只来得及够到她的衣角。
女人脖子上的项链被扯断,细小的钻石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她躺在大厅的地板上,后脑逐渐渗出鲜红的血。
见到这样惨烈的一幕,男孩尖叫一声,当场被吓昏过去。
周家小姐改嫁不到三个月就去世,有人说她是因为前夫去世,哀痛过度,也有人说她是得了重病……但不管怎么样,她和她前夫的所有财产都落到了现任丈夫手里。
一年后,纪家的两个老人承受不住失去独子和儿媳的伤痛,也双双过世。
这一年里,傅庭雪一直沉浸在大小姐去世的阴影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当他想起家里还有个男孩时,纪贤已经说不出话来,医生检查后说可能是精神收到刺激,建议进行
系统治疗。
傅庭雪看向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神甚至透出呆气的男孩,笑道:“不用了,哑了就哑了,省得他一天到晚发疯。”
换做以前,男孩早就尖叫着扑上来挠他的脸,但现在,男孩只是呆滞地坐在椅子上,像是精致的木偶,除去还有呼吸和心跳外,简直像个死物。
他摸了一把男孩苍白的脸,语气嫌弃道:“你这病殃殃的模样倒变得像那个男人,真是讨厌得很,给我精神一点。”
虽然口中嫌弃,但他还是把孩子紧紧抱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凉攫获他的心,他的心底有块地方无声地塌了下去,头脑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