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卜勒定律 第14章

“……我跟他们不一样。”

即使动手了也会被当成精神病对待。

“哪里不一样了!”林西图忽然大声说,“哪里不一样?他们有两只手两条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不也是吗?你还长得比他们好看,会拼拼图,会弹钢琴……”

他转过身,正对上方知锐平静的眼,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偃旗息鼓。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方知锐问。

“……”林西图不说话了。

别墅里的阿姨都对方知锐敬而远之,林沐菡作为家里的主母,平时也会对方知锐嘘寒问暖,做尽继母的职责,但私底下还是担心方知锐会像之前那样发病伤害到林西图,毕竟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

作为和方知锐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方裴胜这几年来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除了会定时给方知锐安排心理咨询和医院复诊,和方知锐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不走出那个昏暗的房间,方知锐就是别墅里一颗无人问津的尘埃,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徘徊,但走出了那个房间,就要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只能行走在社会的边缘。

说到底出不出房间别人根本不会在意,而对方知锐来说,不过是走上了通向森林的另一座独木桥罢了。

若真是那些人嘴里的傻子说不定也是件好事,毕竟傻子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世界永远停在自己感到快乐的那一刻,可方知锐不是真正的傻子,他在那片森林里无处可去。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

见林西图不说话,方知锐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不说话?”

语气又加重了点,方知锐此时的表情有些阴沉可怕,林西图有些被吓到了,呆呆地望着他。

“林西图,说话。”

“叮铃”一声,红绳被绷直了,林西图想往前走,方知锐却站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林西图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不知道是因为被凶了一下而感到委屈还是为了方知锐。你不是傻子,也不是应该被区别对待的人,就我自己这样认为不行吗?

看到前面的小孩偷偷摸摸地抹眼泪,方知锐焦躁的情绪忽地消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前方那只抓着校裤缝的手,抓得那么紧,好像下一秒就会大哭出声。为什么哭?

方知锐想不明白,朴慧每次都会在心理咨询结束前复述一遍他们之间的规定,如果因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惹到了别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说对不起。

虽然他并不想听朴慧的话,但林西图是不一样的,那是他的弟弟。

“……对不起。”

林西图吸了吸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安锁忽然发出了两声铃响,林西图感到自己抓着裤子的手被拉开,另一只冰凉但比自己宽大的手握了上来。

拇指上的薄茧摩梭过关节,像是在汲取温暖,林西图忍不住战栗了一下,眼泪瞬间就不流了。

“对不起。”方知锐又说,“图图。”

林西图扭捏地咳嗽一声,因为这个称呼脸色有些发红。

方知锐很少叫他的小名,每次叫就代表对方这是在示弱了。他就当是接受了哥哥的道歉,手悄悄地回握,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总算有了一些暖意。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方知锐只盯着河面发呆,林西图被哥哥一路牵着,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长这么大还要被哥哥牵实在太丢人了,另一个踹过去一脚,专心眷恋方知锐手掌的温度和来之不易的温柔。

他用余光偷偷往身后瞟,发现方知锐原来在看河面上月亮的倒影,风一吹,那轮模糊的圆月便荡漾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水里。

明明天上的月亮更好看,方知锐却只执着这轮被浮萍囚禁在水里,虚无缥缈的月影。

林西图没有读心术,他知道看着这轮月亮时方知锐肯定想到了什么,就像他在每个深夜弹琴时那样,可到底想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双漂亮的瞳孔里应该装海,装冰原上的极光,装日出日落,而不是只看着这灰蒙蒙的月亮倒影发呆。

“哥……为什么总是要从家里跑出来啊?”林西图打破沉默。

他们一起边走边看,月亮跟随在两个人身后。

“不知道该去哪里。”

林西图听了心口莫名有些难受,脚下的木头栈道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不远处就是方家的别墅,林西图却忽然不想带着方知锐进去了。

“……”

他反复酝酿了很久,才有些羞涩地袒露出自己想说很久的真心话。

“哥,要是以后不知道去哪儿的话就来我这里吧。”

方知锐一怔,终于从河水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定在自己弟弟身上。

林西图有所察觉地偏过头,和方知锐目光撞上后立马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一股脑儿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反正哥哥想的话,我就一直跟着你。”

说完这句林西图就闭嘴再也不说话了,加快了脚步拉着方知锐往家的方向走,他不敢去看背后的人有什么反应,别扭地恨不得大吼一声直接跑回家,自然也忽略了几分钟方知锐轻飘飘的一句回话。

他说:“好啊,你不能骗我。”

这天夜里天气突变,后院的遮阳棚上不知不觉间发出滴答作响的声音,睡在隔间里的阿姨被吵醒了,打着手电筒出大门往天上看,半空中已经飘起了冰凉的雨丝。

林西图是被一道响亮的雷鸣声吓醒的,他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枕头掉在地上又吓了他一跳。

楼下隐隐约约有阿姨和花匠匆忙往屋内搬花的声音,又是一道闪电落下,云后雷声伴着磅礴雨声炸起,林西图背上瞬间沁了一层冷汗。

小时候走在乡间的路上,林西图差点被一道闪电劈到脚,让他至今都忘不了那道尖锐的雷鸣在耳畔爆开的感觉,从此以后就落下了一个怕雷的毛病。

以往夜里打雷他都是要跑去找林沐菡一起睡的,但恰巧这周林沐菡回娘家处理事情,方裴胜也不在家,整个二楼只剩下了他和方知锐。

窗帘再次被先行的闪电照亮,雷声还未到,林西图先哆嗦了一下,抱着枕头就跑出了房门,在轰鸣声里站到方知锐的房间门前。

房门没有关紧,露出一丝白光。

方知锐还没有睡。

林西图悄悄推开门,看到方知锐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手撑在窗台上。

两扇窗敞在一边,瓢泼大雨倾斜而入,打湿了方知锐冷得有些发白的指节,但他似乎浑不在意,看着漆黑的夜幕,聆听雨声。

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琴谱,还有一些纸笔,上面被写了几段字迹潦草的谱面,还没等林西图来得及细看,又一声雷响砸下,他匆匆跨进灯光里,和方知锐对视。

“哥哥……我今天晚上能跟你睡吗?”

方知锐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关好了窗,把林西图怀里的枕头放到了床上。

相比走廊,方知锐的房间里温暖了许多,等林西图缓过劲儿来,方知锐已经把地上的琴谱捡起来收拾好,坐到了钢琴边。

林西图怕一会儿又打雷,像个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方知锐身边。

方知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让出琴凳一半的位置,低声问:“要听吗?”

“要!”

林西图挤到方知锐身边,和他手肘挨着手肘,哥哥身上的青柠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水腥味,有些奇怪又有些好闻。

林西图像小狗似的嗅了嗅,身体终于不打哆嗦了。

窗外依旧雨雷滚滚,可坐在方知锐旁,林西图耳边那些轰鸣渐渐远去了,感官中只能看到方知锐的手指轻轻抚上琴键,三个连续的音符汇成水流倾泻而出。

意外的不是《月光》,而是另一首陌生的曲子,没有厚重的和音,也没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转调,好像只是一首普通又平淡的小曲。

每一个音节都那样寂寥又伶仃,像窗外的雨夜,又像白日里方知锐眼中倒映出的河中之月。

从单手到双手,方知锐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下的黑白琴键跳动,面庞的轮廓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下,组成少年面容的线条和他弹奏的钢琴曲一样忧郁而默寞,从睡衣传出的体温却又是温热的。

方知锐弹琴时从来不会走神,所以林西图能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他的哥哥如果不是人,那一定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狼也好,兔子也好,灵魂被困在不能表达情绪的躯体里,或者是银河系里那颗最特殊最孤单的小行星。

可只有付出这样残酷的代价,小行星才能看到别的恒星看不到的宇宙景色。

等方知锐弹完这首曲子,林西图忍不住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Born a Stranger》。”

“S……Stranger?什么意思?”

“意思是生而陌路。”

林西图不说话了,名字和方知锐弹出来的琴声一样伤感。

“我可以试试看吗?”

他悄悄用食指摸上琴键,光滑冰凉的触感,轻轻按下去就能发出震动的幽鸣。

二楼走廊的中间还有一间琴房,里面有台漂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有时林西图会在里面看到方知锐。

弹奏那架钢琴时,他坐得比在房间里还要笔挺,身姿和弹出的曲子与钢琴的漆色同样漂亮。

林西图扒着门框偷看,有时会觉得羡艳,不知是在羡艳钢琴还是方知锐。

“来。”方知锐点点头,让林西图的手指跟他的一起放在其中一个琴键上,“这里开始。”

还是那首《Born a Stranger》,林西图一点基础都没有,只能笨拙地模仿方知锐的动作。

他紧紧地跟随对方的手指,触碰同一个琴键,弹出同一个琴音,曲子被弹得磕磕绊绊,但每一个余音都在林西图脑海里停滞,最后却又变成了方知锐身上的味道和指尖相触的温度。

楼外的雨声渐停,雷声和闪电都慢慢远去,花匠和阿姨重新陷入熟睡中,林西图脑海里的困意全被驱散了,只剩下纯粹的钢琴声。

他偏头看向他哥哥,方知锐脸上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有人陪着,手指也被弟弟的体温捂暖了,少年瞳色里化不开的阴郁气也如雾似的散开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林西图忍不住想,他第一次坐在琴凳上听方知锐弹《月光》时,钢琴声也像这样安静地流淌,从哥哥的手底下淌进他的心里,变成相连的红绳,变成泗河里的月亮倒影,变成咸腥的眼泪,全被林西图藏进了心底的珍宝瓶里。

第18章 我才不是小狗

弹到最后林西图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困得差点额头砸到琴键。方知锐见状也不再弹了,起身继续收拾地上的琴谱。

那股青柠味远去,林西图迷蒙地睁开眼:“哥,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睡觉。”方知锐说。

这个话题终于来了!

林西图顿时清醒了不少,除了小时候方知锐发病那次,林西图从来没跟哥哥一起睡过。

按照方知锐的性格来说,如果他提出要留在房间里,他哥让他去地毯上打地铺也不是没有可能,确切来说,今晚睡地上的可能性和睡床的可能性是6:1。

但是林西图有自己隐秘的小心思,他就是想睡床,睡哥哥的床。

于是他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又在方知锐身边跟前跟后,方知锐瞥他一眼,对上一双满是期待和乞求的眼,头顶上看不见的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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