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锐弹琴的手指凝滞了一瞬,但他既没有转过头也没有停下弹奏。视野里绿青蛙摘掉了手套,露出底下纤长白皙的手指,一齐放在琴键上。
林西图蒙在青蛙头套里的额发下冒出了点汗。
《爱之梦》也是他在高中练了无数遍的曲子,可除了上次在别墅里,他就再也没有和方知锐四手联弹过,而且《爱之梦》也并不是专门用来联弹的曲子,万一他一出手就破坏了方知锐的节奏了怎么办?
刚刚脑子一热就跑过来坐下了,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硬着头皮上、软着头皮上,和没有头皮上。
但他的顾虑似乎并没有出现,方知锐稳稳当当地坐着,在琴声里低声道:“弹升调,我配合你。”
林西图一怔,但立马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按下第一个琴音。
另一道更清脆的琴音加入,方知锐收敛了方才的锋芒,改弹曲子中间高亢升调背后的和弦,一高一低的钢琴声混杂在一起,似乎比方才方知锐一个人弹时还要和谐。
《爱之梦》在四只手里逐渐攀上高峰,紧凑的节奏攥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孩子们都无暇顾及白马王子和绿青蛙坐在一起弹琴的怪异场景里了,静静聆听着这首由爱恋迷梦编制出的钢琴曲,陷入自己的幻想里。
事实上林西图紧张得手指快抽筋了,他半路出家,到底没有方知锐那样快的反应力和弹奏水平,弹错了好几个音都被他哥用和音混过去了。
弹到后来似乎越发顺畅起来,他的记忆里曾看了无数遍方知锐弹琴的模样,知道他按动琴键时的每一个习惯,也知道在方知锐的主导下,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和在别墅里不一样的是,他就坐在方知锐身边另一边的琴凳上,和他共享同一台钢琴,弹同一首钢琴曲,在纵目睽睽之下,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
这栋楼里的大厅实在太大了,让林西图有种错觉,好似他和方知锐坐在同一个音乐厅的舞台上,台下是乌压压的人群。
他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只能看清身边的人的,也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哥哥跃动的指尖上。
一曲结束,爱之梦陷入尾声,大厅里安静了一瞬,蓦地响起清脆的掌声。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正了正歪倒的头套,在掌声里偷偷看方知锐。不料对方也在端详他,用一种认真的语气点评道:“弹得很好。”
林西图立刻眼泪汪汪,好久没听到他哥夸他了,现在一听好像天降甘霖,心都被滋润了不少,他刚想开口说话,方知锐又说:“哪里来的这么丑的衣服?”
林西图:“……”
余热一过,那些校领导立刻把犀利的眼神投向林西图,好像要把他的青蛙头盯出一个洞来,林西图有种预感,他们马上要叫保安来把自己架出去,于是猛地站起身。
青蛙凸出的眼睛实在太丑,校领导被这两颗眼珠子瞪了眼,脸上露出一种有些恶心的表情来。
林西图:“……”
季时的表情也有些难看,不是因为绿青蛙长得太丑,而是因为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人把他的风头全占了,现在他连送花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林西图想看的就是这个,心里的小恶魔得意地狞笑两声,浑身舒爽了不少,在校领导要走过来前弯腰在方知锐耳边悄声道:“哥,季时要送你的风信子,你不许接。”
绿青蛙的表情阴恻恻的,语气却软得要命。
“求求你了,明天晚上我来兰屿湾找你,也不许把我关在门外。”
方知锐一怔,还没回复绿青蛙就跑了,还把云里雾里的秦瀚宇也一起拽走了。
等结束一天的活动后,社团里的成员横七竖八地歪在大巴上,累得不行。
林西图脱掉了青蛙玩偶服,背上快要干涸的汗水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快要登上大巴前,他回过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发现柳老师牵着小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校门口,正朝他招手。
“柳老师。”林西图也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小河今天玩得开心吗?”
小河怀里抱着一只系红领结的泰迪熊,对林西图轻轻点了点头。
她白天大概也玩得出汗了,此时脸颊上红扑扑的,看起来气色比平时好多了,眼底似乎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神色。
林西图思忖了一会儿,问柳老师:“小河今天晚上有安排吗?”
柳老师一愣:“没有安排,学生们今天玩累了,都让回宿舍休息去了。”
“那小河今天晚上能不能请个假跟我出去一下?八点之前我就把她送回来。”
“啊?可以是可以……”
林西图是小河一对一结对过的帮扶人,对小河的尽心尽责大伙儿都有目共睹,向学校请个假不是什么难事儿,柳老师看了眼身旁的小河,就怕小河不愿意出去。
“不过大晚上的你要带小河去哪里呀?”
林西图蹲下身,笑眯眯地问:“小河,你还记得那个会弹钢琴的大哥哥吗?他给你买了好多书和玩具,以后还会帮你去更大更漂亮的学校读书,我们是不是要谢谢他?”
小河的眼睛藏在泰迪熊后面,似乎在回忆方知锐的长相,半晌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个大哥哥弹钢琴很好听,她今天也在音乐楼里听到了,还有一只柳老师说是西图哥哥的奇怪绿青蛙坐在他旁边。
“明天就是大哥哥的生日了,我们要不要去做个蛋糕送给大哥哥?”
“蛋糕?”小河睁大眼。
“对呀,蛋糕。”林西图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以前大哥哥不爱过生日,也没什么人给他过生日,所以大哥哥没怎么吃过生日蛋糕,我们去做一个送给他,祝他生日快乐。”
第50章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可惜林西图和小河动手能力都不是很强,最后做出来的蛋糕有点惨不忍睹。
现在流行油画美学型蛋糕,林西图在网上找了张例图。
伯爵茶冻加芒果馅儿,蛋糕坯外面涂成通透的天蓝色,用白色奶油抹了几朵白云。最顶上摆了个小巧精致的钢琴摆件,同样用翻糖和奶油做成的鲜花堆砌在钢琴旁,整个蛋糕看起来很有格调。
但是看归看,做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难度不小。
林西图特地找了家人少的手工烘培店,老板娘很热心,就站在他们旁边,一边帮他们搅奶油一边指导。
林西图勉强把蛋糕坯外面的天蓝色奶油抹匀了,结果多出来的奶油全留在最顶上,只能一刀一刀地挖掉,挖得整个蛋糕坑坑洼洼,不像天空像陨石坑。
老板娘帮着小河搅奶油,最后还是打发过头了,林西图抹上去的时候跟水似的往下流,浪漫白云立马变鸟屎了,看上去令人毫无食欲。
林西图:“……”
林西图;“老板娘,你几点下班,这个蛋糕还有挽救的机会吗?”
老板娘看着那异形蛋糕笑得也有些勉强。
“这是今天店里最后一个蛋糕坯,要重做也只能等明天了。”
“要不然今天做完了把蛋糕放冰箱里冷冻一下,把旁边的奶油冻住了,明天看上去就会好看些了,还是你要再做一个呀?”
林西图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围裙,小河挨在他旁边,儿童围裙上也脏兮兮的,嘴边还有奶油的痕迹,她看着蛋糕,一副不舍得丢掉的样子。
明天白天小河还得上课,想请假恐怕还得过教导主任那一关,林西图毕竟不是小河真的监护人,能把她再带出学校的可能性不大。
“算了,没事儿,就把这个蛋糕留下吧,长得丑也是种特色。”
林西图安慰自己,虽然长得丑,起码好吃啊。
好在钢琴和老板娘做的翻糖放上去后把蛋糕的颜值拉回来不少,林西图最后裱了个花,在钢琴边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写上:哥哥,happy birthday!
署名是林西图和小河自己拿果酱写的名字。
蛋糕完成后,小河出神地盯着这串祝福前面的称呼看。
“为什么是哥哥,不是方先生的名字?”小河问。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是小河的大哥哥。”
林西图把蛋糕装进冰箱里,带着小河下楼找老板娘结账,准备明天下午再来取蛋糕。
“大哥哥是看着西图哥哥长大的,比我大了5岁,所以西图哥哥是大哥哥的弟弟。”
哥哥,弟弟,听起来像一首绕口令。
林西图牵着小河推开烘焙店的玻璃门,离开了干燥的暖气,初冬夜间的冷风扑面而来,两人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都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那为什么大哥哥要帮我做那么多事呢?”小河抬起头看林西图,“我不是他的弟弟。”
林西图被这句话逗笑了,霓虹灯牌的光彩倒映在他浅淡的瞳孔里,熠熠生辉。他把下巴藏在自己宽松的毛衣领子里,笑得暖呼呼又懒洋洋的。
小河怔怔地盯着他看,好像提起大哥哥时,林西图就会不自觉地弯起眼,笑出浅浅的梨涡,仿佛在谈论自己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你和大哥哥有缘分。”
林西图重新看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眼神变得落寞起来。
“大哥哥小时候跟小河很像,总是一个人玩,有时候比小河还要孤单,家旁边的小孩子都说大哥哥是傻子,是哑巴王子。”
林西图说:“大哥哥只是被一些东西困住了,不爱说话而已。现在的大哥哥已经很厉害了,很有钱,弹钢琴也很厉害,没有人敢再说他是傻子,可是大哥哥有时候还是会不开心吧。”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是大哥哥的弟弟了!”
林西图得意地哼哼两声:“所以我现在后悔了,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大哥哥一个人扛过去了,现在哥哥我知道了,想要弥补还来得及。”
“怎么弥补?”小河认真地问。
林西图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复又弯起眼。
“当然是一直陪在大哥哥身边,这样大哥哥就不会像以前那样那么孤单了,大哥哥如果想要什么,我就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拿到送给他。”
“如果大哥哥想要天上的星星呢?”
林西图一听语气更得意了,吹牛道:“想要星星我也能摘下来,虽然哥哥我没大哥哥那么有钱,但是星星还是能送他两颗的。”
小河不知道林西图话里说的星星要怎么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得意,但是林西图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就因为明天是那位大哥哥的生日。
小河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个家里也有一个比大好几岁的哥哥,可那个哥哥的脸和父亲一样永远都是模糊的。
只有母亲会和她说话,但如今好几年过去,记忆里连妈妈的脸也开始模糊起来。
她妈妈没什么学历,以前在袜子厂当女工,毛絮飞进嘴里弄坏了嗓子,说话时尾音总是沙哑而模糊的,可小河却记得她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河,你说话呀!妈妈怎么教你的,在外面要叫叔叔阿姨,你叫呀,哑巴了吗?”
“小河,把胸挺起来,不要驼背,这样子难看得要死……”
“小河,你哥哥想吃麻糍,你跟妈妈一起出去买,这次不准再像上次那样瞪别人了,听到了没有?”
“小河,他们都说你生病了,说你是神经病,要我带你上医院看看,咱们才不是神经病,是不是?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夸张,用不着吃药……你就是世面见得太少了,等以后嫁出去了你就知道生活有多辛苦……”
“小河,小河!你疯了吗?!谁让你咬哥哥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拉开啊!”
可即使小河努力按照她母亲说的每一项要求去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三年前她和母亲最后一次出来给哥哥买麻糍,母亲说让她在学校门口等一下,她去找公共厕所解急。
小河依言乖乖地在后门口等着,从烈日的午后等到深夜,从站着到蹲着再到坐着,她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小河想,那个家大概不再欢迎她了,所以才会把她像破布娃娃一样扔掉。因为来家里用异样眼神看小河的亲戚越来越多,他们围在母亲身边,窃窃私语,说她有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