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图感觉自己肺里也进了水,痛得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但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游,抓住小河冰凉的手腕,转头往岸边撤。
江面上的雨实在太大了,浪潮推着浪潮,不知疲惫地往前挺进,林西图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小河,每次想要从水面上冒出头时就又被大浪拍回了水面下。
如果不拼命往前游的话,他和小河都会被浪潮越推越远,最后死在水下。
这时林西图的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起恐慌来。
他看向怀中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浑身都在痛,连心脏也被一只手攥紧了,要把里面的血肉全部碾碎。
第二次见到小河时,林西图终于领略到自闭症孩子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好接近。
小河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戒备,好像他们不属于同一个灵长类动物。
为了和小女孩讨好关系,林西图带她偷偷逃了一节最讨厌的数学课,他们慢悠悠地逛完了整个校园,最后逛到食堂后门口。
那里住着一个在食堂里打工的阿姨,或许是想烧点兔肉加餐,阿姨买了只白色的肉兔,兔笼子就摆在后门口。
小河对里面的兔子来了兴趣,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小兔子翕动的鼻翼,没想到对方像是在回应她一般,往前跳了一步,抖了抖耳朵。
那时林西图才发现小河的眼睛里的色彩不总是冷漠的灰色,看向那个小小的生命时,即使做不出笑的表情来,这个自闭症孩子眼里也会流露出温柔和欢喜的情绪。
林西图看她喜欢,向阿姨买下了这只兔子。
小河珍惜地抱着兔子,将脸颊蹭在兔子的脊背上,柔软的茸毛和有力的心跳让她微微睁大了眼,愣愣地看了看兔子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看林西图。
“如果不把它从那个笼子放走的话,会怎么样呢?”
这是小河和林西图自见面起说的第二句话。
“……应该会死掉吧,你发现了它,救了它的生命,让它又能继续开心地吃草睡觉活下去了。”林西图思忖了一会儿说。
小河垂下眼,摸了摸兔子的头,呐呐道:“嗯,活下来,真好。老师说,大家的生命都很珍贵。”
林西图拼命地在水里挥动着手脚,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他和小河紧紧拉着的手已经变得同样冰冷,右眼又开始出现大片锯齿状的雪花暗影。
许多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那时他大概心里还憋着一句话,又怕给小女孩留下一个老成的形象,最后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可他现在后悔了,那不是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他想在幼时的方知锐说自己不知道去哪里时就想说的话,也是应该早早就对小女孩说出的话。
“小河,即使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是有自闭症的小孩,但我们的灵魂和生命也跟别人一样珍贵。”
“即使无处可去,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话,不被包容,得不到别人的赞赏和爱,我们也是天上最最最亮眼的星星,我们的身体是一闪一闪亮晶晶,发出的光芒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会被找到的。”
林西图游向边岸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在耳畔耳鸣逐渐拉长的那一刻,几双手从水面上伸进来,把他和小河重重地拉出了江面。
第62章 绝对不能被别人看见
林西图和小河被众人拉着从水里捞出,湿淋淋地倒在滩涂上。
嘴里全是咸腥的江水,林西图头和肺疼得都快要炸开,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大口喘息。
即使出了水面,其他人的呼喊声还是模糊不清,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林西图艰难地抬起头,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那些在雨里摇晃的黑影与记忆中某个消失了许久的片段逐渐重叠起来。
手电筒刺眼的光打在他的身体上和脸上,林西图猛地捂住嘴,咳嗽之余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群人围着他,拿手电筒肆意地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发出怪异的嬉笑声。
“他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干呕?学校医务室的老师呢,快让他来……”
“让一下、让一下!你们先把孩子带走,林西图,你还好吗?林西图!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林西图瘫软地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喘息,他都像缺氧的鱼似的吸不够空气,眼神涣散,手脚在二氧化碳过量的排出下变得僵硬起来。
身体和心脏都在不断地下坠,背上冒出的汗很快就和雨水混在一起,狼狈至极。
“是不是惊恐发作了,快去车上拿个塑料袋过来套在他口鼻上,别让他过呼吸了!”
“林西图……林西图……”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几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驶进了这片滩涂,明亮的车灯刺破雨幕,很快就有持枪的保镖快速有序地下车,向林西图的方向包绕过来。
几个警察看到这个阵仗都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想从雨衣里掏出电击棒,却看见两个人从为首的轿车下来,快速向他们走来。
彭悦然举着伞焦急地跟在方知锐身后,在看到滩涂边倒在泥沙里的林西图时,心里一凉,方知锐迈出的步子太大,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林西图。
他刚刚结束一场演出,身上还穿着价值不菲的燕尾服,冰冷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鼻尖和额发,保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人敢在这时出声说话。
“方先生……”柳老师呐呐。
“把手电筒都关掉,别拿强光照他!”方知锐低吼道。
他的气势太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照做了,江边立刻陷入一片昏暗中。
彭悦然蹲下身,看着一直在颤抖的青年,拍了拍他的背:“弟弟,你没事吧?”
方知锐却先她一步将林西图抱在怀里,冷道:“别碰他。”
彭悦然一怔,方知锐虽然待人冷淡,对什么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尤其厌恶社交,但向来会在外人面前保持完美的绅士态度。她从来没在方知锐脸上见到过如此暴怒的神情,向除了林西图的外界散发出无差别的敌意。
可仔细看那双漆黑的眼里却被雨淋湿了,好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玻璃,轻轻一敲就能四分五裂。
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喃喃:“别碰他。”
林西图恢复了一点意识,看到方知锐的脸,喘息道:“哥……”
磅礴的大雨下,方知锐抱紧了林西图,将头埋在弟弟潮湿的脖颈里,用手捂住他翕张的嘴,让他暂时只能用鼻子吸气。
“嘘,跟着我的节奏呼吸,放松……”
男人温暖宽阔的怀抱让林西图的手逐渐回暖不少,他握紧了哥哥的手掌,将自己蜷缩在对方的身体里,努力控制呼吸的节奏。
他在方知锐的手里嗅到了熟悉的青柠香,耳边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如退潮般远去了,林西图的身体在方知锐怀里逐渐变得轻盈起来,四周只剩下了哥哥的温度、哥哥的手和哥哥的拥抱。
“图图。”方知锐哑声叫他,环抱弟弟的力度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肉里,“我在这里。”
林西图痛苦地闭上眼,生理性的眼泪从眼睫上滑下,落进方知锐的指缝里。
他全都想起来了,关于六年前他有意想去遗忘的所有事。*
离中考和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教室里的每个人都争分夺秒,下课后连出去上厕所的同学脚步都是轻巧的,生怕惊扰到身边正埋头于试卷里的同桌。
林西图正在改数学模拟卷上一道平面几何大题,红笔迹写了又被修正带划掉,反反复复,算出来的答案始终和老师给的对不上。
“刺啦”一声,擦草稿的橡皮把试卷擦裂了一道口子,林西图怔怔地盯着残破的试卷,忽然把头埋进胳膊里,趴在课桌上不动了。
周茜闻声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低沉的林西图。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她以为林西图只考前焦虑,但没看到他胳膊下悄然红了一圈的眼眶。
本来一切都应该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和方知锐都会好好地备考,正常发挥,考到心仪的学校。
但是就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一切都被一个找上门来的女人毁了。
那是一个长相极妩媚漂亮的女人,红色的眼影将上挑的狐狸眼勾勒得风情万种。
女人声称自己是被方裴胜包养的情妇,根本不知道方裴胜已经有自己的家庭,还是听同事和其他人聊天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小三,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自己的不知情。
那天是林西图给这个女人开的门,他绝对不会相信对方话里那些无辜的指摘。
因为她在微笑,笑林西图苍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只是无足轻重的几句话,她就打赢了一场仗。
之后和所有电视剧里那些破碎的家庭一样,方裴胜回来后每日都在和林沐菡吵架,有时甚至能听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林西图晚上睡不着,也不敢睡,偷偷躲进哥哥的房间里。
方知锐每个晚上都会弹一首《月光》给他听,抱着弟弟,捂着他的耳朵入睡。
林沐菡想要等林西图中考完后再和方裴胜离婚,让儿子安心备考。可林西图怎么安心得了?他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再敏锐一点。
其实早就有预感的,他的继父热爱巡演和各种酒宴,流连在名利场里,又有一张英俊的脸和风流的天性,怎么可能会没有秘密?
每次方知锐弹钢琴时,林西图都会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林沐菡说当初是因为产后抑郁和生下的儿子天生性格残缺才离开了方家,可现在想想,会不会方知锐的母亲遇到过和现在一样的事呢?
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林西图自愿签了协议书,留在学校里晚自习。
没了晚上待在家里的几个小时,林西图和方知锐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很多。
他总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方知锐,也不想让林沐菡替自己担心,干脆留校专心复习。
中午上完最后一节数学课后,教室里的学生饥肠辘辘地涌去食堂吃饭,林西图总算改出了平面几何的答案。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到教室外吃完了一桶方便面。下楼扔垃圾时,看见许多学生正挤在一楼的布告栏前窃窃私语。
这里是贴光荣榜和黄榜的地方,比起看别人的成绩,学生们更喜欢看黄榜。
因为上面大多是高中部十三班、十四班里的学生因为打架斗殴和男女交往过密的行政警告,上面的名字能给他们紧张的学习生活增添几分无聊的乐趣。
林西图经过布告栏时也往上面瞟了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顿时被钉在了原地。
上面没有新的黄榜,而是多了一张A4纸,用记号笔写了几个大字€€€€
“初三四班的林西图,你有东西落在我们这里了,晚自习后请来空教学楼旁的树林里来取,不见不散。”
纸后还夹了张照片,上面是一台破碎的老式照相机掉在地上的模样。
林西图恍惚地看着那张纸和照片,心脏顿时如坠冰窟。
这分明是那台他用来保存方知锐照片的那台相机。
什么时候拍下来的?是他在废弃教学楼和黄毛打架的那天吗?
周围的学生都在议论“林西图”是谁,为什么要到树林里去还相机,兴奋地猜测相机里的东西,可只有林西图自己知道A4纸上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方知锐帮他从黄毛手里拿回相机也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那群人性格那么恶劣,怎么可能会不在意相机里的内容?
说不定早就已经打开过了,里面的照片也已经被看得一干二净,放这张相机的照片根本就是在警告他,如果晚自习后他不去,下去贴上布告栏的就会是他偷拍方知锐的照片。
林西图背在身后的手猛地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撕咬自己手指上的死皮,直到皮肤上被拉出一道血口。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能被别人看见。
林西图额头上沁出一层湿汗,他在心里不断地喃喃着,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健步上前撕掉了A4纸和照片,一路逃回了教室。
第63章 伤痕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埋头苦干的学生终于获得了一天中真正自由,长呼短叹地收拾桌子上的课本试卷,三三两两走出教室。
林西图在原地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在晚自习上课前就和家里的司机打了招呼,撒了个慌说自己要请教老师几道问题,晚点回去。
通往宿舍的路上挤满了吵闹的住校生,林西图绕过人群,独自走到废弃教学楼的树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