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人同行。柏若风负责欣赏,小厮在轮椅后默默负责推,老管家元伯絮絮叨叨回忆往昔,时不时感叹一句以前侯爷候夫人在这如何如何,二少爷以前在这最爱如何如何。
一会儿说他爱在后院空地练武,兵器架还在那立着;一会儿说他爱呆在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珍藏书籍;一会儿说他爱在亭子里画画,荷花池描了一遍又一遍,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最后感叹天佑二少爷平安回来。
听起来这偌大的镇远侯府,尽是他一个人的痕迹。柏若风有些稀奇,“怎么没听到你说世子和小姐?”
“二少爷,自您十三岁时入京做太子侍读,便长期独居于此。”元伯委婉地告知他质子的生活,“世子和小姐都在北疆住着呢。唉,想起以前还在北疆时,您与小姐尤为活泼,上树捉鸟下湖抓鱼,没什么不能玩的,可把将军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时候,世子总是小大人般挡在面前。”他露出怀念的微笑,思及如今侯爷侯夫人离世、世子被擒的境况,沉沉叹了口气,生硬转移话题,“如今小姐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柏若风听着就像听别人家的故事,没什么感觉,“妹妹今年多大?定亲了吗?”
“及笄已有两年。”元伯见他似乎对此有些想法,“前些年战事耽误了她的婚事,少爷可是有看好的人选?”
柏若风笑而不语,暗道这可是皇帝的未来皇后,天生凤命,他哪敢乱安排。不过,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把人送进宫。柏若风一敲掌心,幡然醒悟:按照书籍里边这种奇遇的发展规律,这要是成了,或许他就能回去了呢?
小路两边长满草木,三人顺着花园小径漫无目的地走,轮椅划过颠簸的石子路。柏若风眼尖,隔着草丛间隙一下子捕捉到一个布衣男人有些鬼祟地从后门进来,飞快跑了。
“那人是谁?”
元伯闻言,俯身从柏若风面前的草木空隙看去,摸摸胡子,“哦~这就是小姐说的救命恩人,据说是要来京城寻亲,却无银两。我就把他安置在客房住下。少爷要去见见吗?”
柏若风一听,当即来了兴趣,“去!哪有不见恩人的道理?”
张朝才从外边回来,进房猛灌了两口冷茶,尚未舒口气。就被人敲响了门,他寒毛立起,却听元伯道,“张公子可在?我家少爷醒了,想亲自来道谢。”
门被打开,柏若风抬头,入眼一张英武面庞,皮肤偏黑,肌肉被衣裳紧紧裹着,看着的确像是山中柴夫。
这张朝看着粗糙,谈吐却十分有礼,拱手,随后作势邀请,“几位请进。”
这番不符砍柴人身份镇定自若的态度,反而让柏若风好奇地看多张朝两眼。
见惯了京中人物礼节的元伯和小厮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很自然地把柏若风推进门。小厮麻利地跑去端热水沏茶。
柏若风道谢完,客套地问起张朝最近在府中生活。本是无话可说下的套话,但柏若风见张朝对答如流,竟比他这个附身主人家的异界孤魂还习惯侯府的生活。再联想老管家说这人来了不到十日,心下越发奇怪。
话音一转,直接打听起张朝身世,“我看张公子相貌堂堂谈吐不凡,不像粗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不知张公子祖上是否也曾是个官宦人家?”
“没有。”张朝一怔,立刻嗫嚅着垂下头,原本笔直的坐姿松垮下来。他身上的精神气几息间被抽得干干净净,显出几分过度紧张下掩盖的怯懦来,“侯爷说笑。家中世代砍柴为生,不曾富贵过。我父母双亡,靠山下镇中人家接济长大,曾有一幼弟走失。此次托了两位的福,是来京中寻亲。”
柏若风兴致勃勃正要开口,张朝连忙续道,“这说来也巧!当时我正背着干柴,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山上翻下来,摔得四分五裂。此情此景骇人的很,我过去一看,正巧看到小姐从窗口伸出手求救……如此,才碰巧救了两位,把两位顺顺利利送回京城。两位给张朝提供食宿,张朝感激不尽,恩德早已两清,侯爷无需在意。”
这人怎么这么熟练。欲言又止,最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的柏若风心想,我还什么都没问,他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全倒了。
柏若风指节轻敲着把手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了,和柏月盈说辞很像!
不是话语像,是那种迫不及待交待的语气和顺畅流利的表达特别像。
这里的人说话都这么坦白的么?他朗笑道,“原来如此,我和小妹遇到张兄实属荣幸。张兄在这吃好喝好,有什么缺的尽管找元伯,府上人少,招待不周请见谅。”
两人来回说了些场面话,柏若风才带着人施施然离开。小厮睡不够似的悄悄打了个哈欠,“少爷,接下来我们去哪?”
柏若风反问,“平日里我都去哪?”
小厮哑然无语,着急看向元伯。
身后半天没回应,柏若风有些惊奇地回头看他,“你不是我的贴身小厮吗?”
元伯连忙解释,“少爷,原先跟着您长大的贴身小厮跟着您去了战场,就、就没回来了。”言下之意就是已经牺牲了。他委婉说明,“这小伙是新来的,不知道您习惯。平日里这个时候,你会去后边练武场练武,春日正好,也适合约知己好友踏青,再或者,您会去东宫见太子。”
他顿了顿,“不过,去年先帝去世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现今陛下身份不同往日,您承了爵位,被允在家养伤不用上朝,再想见陛下,恐怕不易。”
“我见他作甚?”柏若风暗想,新帝可是游戏里说一不二的暴君,说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也就女主受得住。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显然也不适合练武和踏青。不禁有些遗憾拍拍自己膝盖,后知后觉闻到身上臭的都要发霉了,柏若风浑身一僵,顿时觉得哪哪都痒痒,嚷嚷着,“元伯,我要沐浴!”
柏若风不习惯有人伺候,在元伯和小厮帮助下除去衣物,坐进木桶里后,便让他们都出去了。
热水氤氲,他松懈下来,双臂展开搭在桶边。热水泡得他有些昏昏欲睡。黑发海藻似的攀在身上,乱成一摊。柏若风有些难受地扯了两下吸水后重量突增的长发,扯得自己头皮生疼,倒吸口凉气,不敢再乱折腾。
拿它没办法,我还不能剪了吗?柏若风垂眸想。
他转身伸手去够木盆里的剪子,腿脚用不上力,以至于柏若风只能趴着木桶边沿去够,眼看指尖就要勾到剪刀。一只手从他边上越过,硬生生把木盆推远了。
柏若风向前举的手迅速转了方向,扣住那小臂,湿乎乎的手落在干燥的黑衣上,来人顿住了。柏若风甫一抬头,果不其然,“又是你啊,小花。”唇角勾出抹笑来。
虽然是第二次见这人,不过柏若风心底并没有对陌生人的抵触,甚至觉得比起元伯和那陌生小厮,眼前这人不仅有种面熟,且在他眼里是‘可信’,以至于动作放肆不少。
柏若风不依不饶,抓着他小臂把他手臂当木板用,试图勾到那剪子。“小花,我要那个剪子。”
黑衣人有些不耐的咋舌,面无表情用另一只手把剪子推远了,“说了多少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试图给自己剪头发。”
“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剪头发?”
黑衣人道,“就你那剪的狗啃似的发型,有碍观瞻。”
“嗯?”柏若风意识到不对,把人拽过来,仰面好奇道,“我以前剪过?”
“你说呢?”黑衣人没好气反问。
柏若风伸出根食指挠挠侧脸,心底浮起些没头没尾的思绪,却很快抛之脑后。纯澈的眼眸定定锁住他,“小花,大白天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黑衣人顿了顿,屈指弹了他额头一下,“为什么喊我小花?”
柏若风理不直气很壮,“谁让你不肯说自己名字,喊起来多不方便。既然这样,那小采、小花、小贼三个名里你挑一个吧。”
黑衣人,也就是方宥丞,深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他坚决不肯要这么令人耻笑的名字。他想了想,“你以前喊我丞哥。”
“不可能。”柏若风面露抗拒,他这么铁骨铮铮,怎么可能逮着个人就喊哥。
“喊哥。”
“不。”
方宥丞掐着他下巴逼人抬头看他,强硬道,“喊。”
柏若风倔道,“小丞!”
“啧。”方宥丞松开手,撇过脸去,一副很嫌弃的模样。
……
水快凉了,柏若风见他要走,连忙扒拉两下人衣裳,硬是拽住人衣角,“诶诶诶,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方宥丞忍着不耐回身,低头阴森森警告,“再叫小花,小心把你丢去喂鱼。”
“嘿嘿。”柏若风勾勾他衣角,面上多了几分热络,“头发太长了,好不方便。你要是肯帮我洗头,我就喊你哥。”
方宥丞想拔腿就走,不过迟迟没能动作。他回身看到柏若风仰头瞧他的模样,眼神澄澈一如当初。
既为柏若风还肯和他亲近高兴,却也为他失忆了还敢随便信人担忧。也不怕来者不善,方宥丞越想越气,冷笑一声,“你的一声‘哥’,就这般廉价?”
“你在说我?”这话柏若风不爱听。面上的笑意顿时落了干净,他松开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拨弄水面,“哼,爱要不要,好走不送。”
没想到,脚步声当真越发远了。
果然那阵熟悉感都是错觉!柏若风臭着脸,正想喊小厮进来。装着木梳和精油的木盆被人端到边上,他被那声音惊到,转身却看到本应该走了的人站在边上。
卷着袖子的男人见他发怔的模样,有些不解,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是要洗发?过来点。”
“哥!你是我亲哥!”柏若风心情瞬间变好,快快乐乐把脑袋凑过去。
“胡说八道。”方宥丞轻拍了他凑过来的脑袋一下,“这话给你大哥听到了,挨训的时候别想再找我求情。”
柏若风浑不在意,他生来就是家里最大,从没怕过谁。就算是这身体的大哥来了,他也不带怕的。然而快乐没能维持过一刻,柏若风疼得抽气,“诶!疼疼疼,轻点轻点,你没给人洗过头吗?”柏若风怒了。
方宥丞怒气更胜,“除了你,还有谁敢让我洗!”说是这般说,手上动作却轻了很多。
气氛一下子在静默中和缓下来,柏若风双肩渐渐放松下来,瞧了两眼他面色,轻快道,“丞哥,再说点以前的事呗。说不定你说多了,我就记起来了呢!”
方宥丞对此表现怀疑。
好奇心促使柏若风不断怂恿,“说说,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背后落在发上的动作逐渐变慢,柏若风正以听旁人故事的心态摆弄着圆滚滚的澡豆,在掌心一搓弄,细密的泡泡就涨满了掌心。
他听见身后方宥丞的声音冷冷道,“那如果我说,我们以前是情人关系呢?”
啪嗒€€€€
是澡豆失了力,落到水下。浅褐色映着水光,像极某人因惊讶而睁大的瞳眸。
第03章 出门
“怎么?不信?”方宥丞眸色深沉诡谲,若压城黑云,实际身体中因紧张快速起落的心脏在眼前人的惊讶中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可乌云终归要被金灿灿的阳光驱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堵住了方宥丞接下来的话,也把他那颗心脏死死摁回胸腔里。他松开拳,垂眸才看到掌心掐出的指甲印。
方宥丞心中那口吊起的气陡然散了干净,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在浴桶里乐不开支的人。
“丞哥,你憋着坏想整我呢?我可不喜欢男人,何况€€€€”柏若风笑够了,捞起那颗澡豆放到边上,抬起的眼亮晶晶的,还带着某种骄傲和笃定,“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就算真有那如果,我刚醒来第一面时,你就不该是那种反应。”
他言辞凿凿,伸出湿漉漉的掌心拍拍方宥丞手臂,颇有些得意,“想诳我,你火候还不够啊。”
“被你看出来了啊。”方宥丞有些遗憾的语气里掩盖着几分咬牙切齿。他皱眉给人三两下洗尽泡沫,“我是在骗你,谁让你把我给忘了?咱们一起长大,经历过多少险事,你都答应过我什么?柏若风,你怎能说忘就忘?”
原是为了给自己圆话,却不料说着说着,那胸中澎湃的情绪悄悄冒了头。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满口怨气的方宥丞便匆忙侧身,藏起自己的失态,又恢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洗好了,水凉,你快出来吧。”
他尚未走两步,衣角便再次被身后人抓住,
“诶€€€€别走啊!”
方宥丞以为他不依不饶还要继续方才那个尴尬话题,心底自听闻柏若风重伤时便隐忍至今的情绪爆发出来,失落惊恐难受委屈生气一块儿涌上来,以至于他辨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在怨柏若风还是在怪当初允了他去北境的自己,气势汹汹回头,“柏若风!你这人当真……”
“你走了我自己怎么出来?”
两人的声音有一瞬重合,便成了面面相觑间短暂的静默。
柏若风趴在木桶边沿看他,似乎从他复杂的面上窥见了什么,然而只是扬眉一笑,灿烂到能照清人心里的阴霾。
他大大咧咧朝孤身站在那里的人伸出条手臂,“想什么呢?快拉我一下。”
方宥丞缓了半晌,才迟钝地伸出手,松松搭在他那满是硬茧的掌中。
这是做什么?柏若风疑惑了瞬,正要开口说是想人拉他起身,而不是玩什么牵手手的游戏。
却听方宥丞有些怀念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朝我伸手。不过,当时你的手肉乎乎的。”他捏了捏掌下粗粝的皮肉,“现在竟连手背都有了疤。”
“哟?我是做了什么英雄救英雄的美事吗?竟叫丞哥念念不忘。”柏若风戏谑道,随手捏了他指腹两下。
闻言,方宥丞唇角笑容扩的更大,显得有几分诡异。他就着方才的距离和姿势,抓着柏若风挑逗的手指猛地使劲,一下子便把人拉起身,淅沥沥的水珠窜窜落在水面。
怀中如愿撞进一具热乎乎的躯体。他横臂霸道地搂着人劲腰,借此撑起柏若风上身,垂下的凤眼染上温度,“错了,是某个小蠢货掉进我专门挖来捕捉猎物的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