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风见此越加怀疑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隔着女子,柏若风与方宥丞视线对上,某个瞬间,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进攻。
然而女子以极不可思议的姿势弯腰避开两人不同方向的攻击,滑行至某个摊子前,抓住桌布回身往两人身上一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飞扬在空气里,她扯掉腰间香包,把里头的药粉混在粉末里撒出去。
区区胭脂粉末,哪能阻止得了他。柏若风完全不放眼里就冲过去,结果吸入粉末那一刻就被刺激到呛咳不止,泪流满面,湿润后被糊住的眼睛一片白茫茫,哪还看得清四周。
不止是他,同样轻视了对方的方宥丞以及其他被波及的路人,都像瞎子一样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声和怒骂声。
女子偷袭得手,在烟尘中飞快钻入巷子,不见了。
那三个大汉趁人群咳嗽流泪之际,悄悄撤离。他们于巷子深处集合后,其中一个大汉低声道:“圣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他没看到我的脸,”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呼吸缓下来了,恢复从容模样,“莫急。计划照旧,我们回丞相府。”
因为聚集看戏的人逐渐变多,怕有人认出身份把事情闹大,眼睛好转快些的柏若风抓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对方快速离开市集。
角落里,两个人正背对着对方整理仪容。
柏若风掀起前襟囫囵擦干净脸,才问出内心疑惑:“那女的是偷你东西了吗?你追她干嘛?”
方宥丞气急败坏,他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那药粉入了眼睛一直流泪,泪水又掺着胭脂水粉糊在眼睛上,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郁闷极了,“我是偷听到他们说话口音很奇怪,偶尔几个词汇用的发音还听不懂,很像北越话。那女的像他们中间地位最高的。但也只是怀疑。而且谁让他们心虚跑的啊?北越的口音,还认得我,还心虚跑!这三个疑点加起来,用脚想都知道没好事,先拿下来再说!”
“也对,”柏若风仔细回想了下,点点头肯定他的做法,“尤其是那女的,她很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脸,为什么?”
他转过身,和方宥丞一照面。两个人看着对方五颜六色的脸都笑出声来,抬手嘲笑着,“殿下/柏若风,你的脸!”
笑声戛然而止,显然两人都意识到什么,迅速垮下脸来,都当做没看见,同时背过身去继续搓脸。
第21章 皇后
虽然暂时没法去北疆玩, 但是方宥丞先一步邀请柏若风去东宫,还列举了无数小厨房给他做的山珍海味,扬言只要柏若风去, 他就让后厨把拿手绝活全使出来,样式新颖,拍胸脯保证皇家佳肴绝对不比醉仙楼的差。
盛情难却,被拿捏住胃的柏若风只纠结了两秒, 就愉悦地跟着人跑了。
方宥丞言出必行, 吩咐厨房做一大桌子菜款待客人,等待菜肴上来前还特地喊来宫中优伶表演。
柏若风见过街边胸口碎大石之类的表演, 每次都叹为观止。宫内精致的舞乐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只见乐工一人弹曲,几位舞娘在厅中间翩然起舞,时而一个下腰, 时而一个空中竖叉,水袖飞扬,肢体灵活,舞技高超。席上, 柏若风兴奋得双眼发亮, 拍手叫绝,看到兴起时挨到方宥丞边上问他舞曲名字。
方宥丞低声说了个名字, 他没听清。忙把耳朵凑过去,扯着人衣裳央求着再说一遍。方宥丞推了推他, 愣是坏心眼地没有说第二遍,唇角压不下地扬起, 被柏若风晃得身体来回摇晃, 如池中迎风蒲苇,偏生乐在其中。
舞娘的身姿倒是提醒了方宥丞, 他看了看外边天色,说:“你先看着,我出去一下。”
柏若风把刚起身的人又抓了回来,揪着人袖角问,“去哪?”
柏若风的问话过于随意,好像笃定他会回答。然从未被人过问也从来不屑于告诉他人行踪的方宥丞顿了顿,觉出一种友人间的亲密来。他眸色微暖,如实以告,“找人去查查那女的。”
“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柏若风恍然大悟,是想起有那么一件事。他立即松开了手,还把人往外边推了推,“去吧去吧,回来的时候记得催催厨房。”
方宥丞有种被用完就丢的感觉,他不可置信看向柏若风腰腹,已然憋下去了,“这么饿?”
“当然。”柏若风骄矜颔首,“体力消耗得快,你快去。”他赶鸭子般把方宥丞推出座位。
这家伙到底还知不知道尊卑。方宥丞扬了扬唇,忽又摇了摇头,一拍脑门,暗道:我脑子莫不是坏了吧。
他起身去殿外,吹了声口哨。很快便有穿着宫人衣服的暗卫凑了过来。
这些暗卫原是某次帝后微服出巡时,皇后收养的孤儿。后来给方宥丞做练武的伴儿,再后来,方宥丞发现自己缺人手用,就给这些人找了好师傅,培养成独属于自己的暗卫。因着皇后名讳带一个‘棠’字,他便给暗卫们赐姓唐。
“去查查今日醉仙楼那一行人。”方宥丞道,他知道对方一直跟着自己,知晓话里意思。他犹豫了下,也不过几秒,面容变得异常冷酷。方宥丞比划一下脖子,“若是情势危急,准许先斩后奏。”
北越的贼子,死不足惜。
方宥丞前脚才踏回殿内,柏若风的眼神十分精准就扫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方宥丞莫名从那脸上看出几分眼巴巴的期待意味,灼热到要把他烫伤。
柏若风扬眉,无声地传递出一种讯息:你替我催厨房了吗?
接受到讯息的方宥丞顿了顿,无奈叹了口气,把自己前脚收回,默默转了个身亲自去催厨房。
就在这时,春福慌忙跑进来,一时没看清人,本能地往上位而去。
被方宥丞抬手一拦,才看清自己主子就站在殿门口。
春福着急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的轿子往东宫来了!”
皇后要来了啊。柏若风不甚在意,他颠了颠手上的果子,咬了口苹果,却见到方宥丞本来无奈的面容立时紧绷起来,跑过来拉起他。他一脸莫名,手上还拿着被咬了口的果子,腮帮子鼓鼓,就这样被方宥丞推出门去。
柏若风抗议道:“你干什么?皇后来了就来了,我在你这又没做什么。听首曲看个舞不犯法吧?”
方宥丞把他手上的苹果塞他嘴里。柏若风立时瞪着他。
“母后找我有事,我们改日再约。你先回府吧。”干脆利落说完,方宥丞双手按着他肩膀,硬生生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朝外边,还招来春福,认真道:“你把柏公子送出宫门去。”
“哼!”柏若风咔嚓咔嚓吃着苹果,腮帮子鼓着大步走出门去。走着走着,他闻到了小厨房飘来的香味,转身依依不舍再问,“真不能吃完饭再走?做都做好了……”
“下次,下次一定请你吃。”方宥丞面色凝重,肯定道。
满心期待以为能吃上一顿传说中宫廷盛宴的柏若风略微不满,没有多留,昂首走出去。春福毕恭毕敬小步追在身旁。
离开东宫不久,已经能看到漆红宫门。柏若风眼睛转了转,朝春福挥挥手,笑吟吟道:“你先回去吧,我需要去上书房拿下课业。殿下还需要你在身边伺候,就别跟着我来回跑了。”
他见春福还在犹豫,又加了一句:“怕甚,本公子是太子侍读,这条路走了好几天了,还能不认路吗!”
春福心事重重,连忙朝他行了个礼,“那,那奴才就不送了,柏公子慢走。”说罢匆匆转身回去。
这一个两个都怪怪的,不就见自己亲娘嘛。柏若风倚着白玉栏干咔嚓咔嚓吃完一个苹果,最后连核都吞了下去。他拍拍手,背着手闲庭信步往东宫去。
菜都快做好了,不吃多浪费。而且回府的路还远,倒不如先回东宫藏起来,不让皇后她们撞见,等回头皇后走了,他再露面就是。难道皇后还能呆一晚上吗?
啧啧啧,柏若风摇头,太子殿下还是不够机灵。
他顺原路返回东宫,轻轻松松避开下人跑回大厅。皇宫虽占地大,然而基本都只有一层结构。屋顶的木构架几乎占据了屋高的一半。
柏若风研究过此方世界的屋顶,此刻游刃有余吊着横梁穿梭在屋顶,做了回梁上君子。
奇怪的是,本来热闹的大厅这回安安静静,很是冷清。优伶、下人们俱被遣走。
小厅里,皇后娘娘坐在上位,一身素服,面容冷艳,气质忧郁,端看面相十分年轻,十成十像极了皇帝曾经给柏若风展示的那副画中仙。
她带来的贴身宫女伺候在身边,小厅中间端端正正跪着太子。两个侍卫立在太子左右,而春福瑟缩在离殿门口最近的地方。
堂堂太子怎么像犯人一样?柏若风屈指挠了挠侧脸,面上轻松的神情消失,转化为浓浓的不解和慎重。
这时,另一个宫女进来了,手中端了满满一盆水。
她一进来,皇后就朝方宥丞扬了扬下巴,意简言赅,“泼。”
正值春日,一大盆冷水被泼到太子身上。水哗啦啦从头面往下流去,明黄的太子服一下子湿透了,黏在身上。
那宫女泼完,习以为常又出去打了满满一盆回来,放在太子面前。
方宥丞抿着唇,视线定在水盆里倒影着的狼狈的自己,不发一语。
皇后问:“丞儿,你这几日假借学习政务避着本宫,本宫还当你立志要做个好皇帝了,没想到是大雨天偷溜出宫玩去?”
“既然你自己都不怕淋雨难受,那本宫,也不会心疼你。”
柏若风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所听的传言里帝后恩爱,只太子年幼顽劣,可如今看这对母子的相处方式,处处透着诡异。
在没人发现的角落,春福吓得面色苍白,见势不对,他熟练地离开殿门,往养心殿跑去。
“你何时心疼过我了?”方宥丞苍白的面上露出讽意。
这一句话显然叫本就冷面的皇后拍桌而起,指着他怒骂,“还敢顶嘴?方宥丞,你以为我留在宫里是为了谁?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可你呢?你可曾有半点理解我的苦心?”
方宥丞沉默半晌,对她话置若罔闻,面上只有深深的疲惫。他反问:“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来我这发什么疯?”
这话不像对生他养他的母亲说的,倒像对个不喜的外人说的。
皇后气急,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不复方才的柔弱模样,面容甚至显得有几分狰狞。旁边的丫鬟连忙扶住她,她对方宥丞咬牙切齿:“我只问你一句话:今日在醉仙楼前强抢民女的,是不是你!”
强抢民女?柏若风纳闷,那怎么叫强抢呢?那分明叫行侠仗义抓贼子!皇后这是听谁说的话?
他以为方宥丞会好好解释,就那么一句话的事情,解释清楚就完了。没想到方宥丞干脆利落承认,“是。”
小厅内沉默了许久,像是低气压不断凝聚,酝酿着巨大的雷云。皇后气极反笑,面目阴鸷,凤眼含着杀意,“方宥丞,你这个孽种,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方宥丞抬眼,逡黑的眼眸无声地看着她,潜藏着麻木和冷漠,或许还有些柏若风读不懂的怜悯,“那你早该把我掐死。”
“你以为我不敢吗?”皇后怒道。而方宥丞连跪着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姿态显然越发激怒了皇后,皇后朝两个侍卫命令道:“按住他!”
两个侍卫听令,一人扣住方宥丞一条手臂。方宥丞挣扎着,却被死死摁在地上。
方宥丞眼球渗出红血丝,狠厉道,“段棠,有种你就把我杀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个疯女人、我要把你……”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开裂,血滴滴落下。他的眼神明白透露着恨意,可是口中却久久念不出下面的话,只是瞪着皇后,目眦欲裂。
那眼神极大地刺激到皇后,“你要把我怎样?”皇后受了惊吓,她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踉跄着扶着椅背,“方宥丞,你竟对我说出这般话来。”
泪水无声无息落下,原本的怒意荡然无存,皇后抬起手帕捂着脸不断抽泣,伤心欲绝,哀哀念着,“吾儿、吾儿!”
小厅内一时半会只有女人的哭泣声。
皇后哭了?柏若风歪了歪头,他在横梁上从蹲改为坐下,虽然觉得事情实在蹊跷诡异得很,他甚至看不太懂。但他打心底觉得发展到这一步,一般母子间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一个母亲的泪水,往往是爱意的包容。虽然无声无息,却能扭转局势。
他晃了晃长腿。皇后抽泣不止,她推开旁边搀扶的丫鬟,颤抖着向前扑去,双膝落地。母子两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泛红,一个是生气怨恨,一个是难过悲伤。
皇后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不染丹寇,也没有贵重的装饰,看着细白柔软,如此无害。
就像她整个人的打扮一样,走在京城里,就像未出阁的贵女,而不像深宫里的皇后。
柏若风一怔,终于觉出哪里怪异来。皇后不戴凤冠,不着钗环,还能说是喜爱便装,可为什么皇后嫁人这么久了,还是未出阁的垂发打扮?
本以为皇后要给方宥丞一个拥抱。
然而下一刻,皇后瘦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抬手摁在方宥丞后脖颈,把太子整个脑袋摁到水盆里。
事态陡转,柏若风吓得屏住了呼吸。
方宥丞疯狂挣扎,他身后两个侍卫忠诚地反拧着小主子的手臂,任由对方被亲生母亲把头按在水盆里,水盆里水花飞溅。皇后的手坚如磐石。
皇后眸中含泪,满面不忍,“吾儿,本宫精心养育你十四年,没想到你还是和你父皇一样……”下一瞬,她语气变得阴森诡谲,“这肮脏、恶心的血脉,就到你这里为止吧!”
柏若风被皇后忽然的变脸吓得浑身僵直,他捂住口鼻,震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本以为皇后只是略施小惩,然而眼看着水盆的动静逐渐从激烈变弱,而皇后面上的疯狂褪去,逐渐变得漠然,像是终于冷静。柏若风发现皇后竟是真心要杀了太子!
不能坐视不管,又不能出面以免牵连镇北侯府。柏若风飞快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屈指弹到两个侍卫额间。
那两个侍卫惊叫一声,头脑受击,他们第一反应松开桎梏太子的手,抬手摸自己的额头。
也就是那一瞬,方宥丞从水中挣脱,发丝凌乱,双目通红,龇牙咧嘴,若水中恶鬼,神情恐怖若要活吞了眼前人,他反射性呛咳不止,甩了甩面上的水珠,猛地站起狠狠一推皇后。
皇后本就半蹲着,他这力气没收起来,那满含报复性的一推把皇后撞到桌边,茶盏摔碎,桌椅倒下,桌角在额角砸出个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