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风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两辈子都家庭美满,说出来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开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乌龟一样挪动,慢吞吞趴在枕头上。
在这静谧里,他出于某种自己都理不清的诉说欲,主动问坐在床边的柏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吗?”
柏若风歪着头,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在枕头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开,刀刃闪着光,看着很是锋利。他惊得后仰:“你这人还真是……腰间缠软剑不够,枕头下还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枕头,侧躺着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叙述时面色平静,“我小时候睁眼,经常看到她站在床头,就那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想要杀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梦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着我道歉,哭着求我原谅。不过她的泪水做不得数,下一次依旧如此。”
皇后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了。柏若风哑然失语,看着方宥丞平静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现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个可怜娃。
“她爱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绪复杂。他闭了闭眼,把脑袋埋进枕头,“恨我,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这样?柏若风瞧了半晌,都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错,但是再问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旧伤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把话吞进肚子。今天已经经历够多了,不适合说起这些。
柏若风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侧腰,“躺进去点。”
乍一听这句话,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的方宥丞迷茫地看着他,“你不回府吗?”
“这么晚了,你要我一个人骑马回去?”柏若风佯怒,又轻佻地拍拍他侧脸道,“殿下,麻烦给我腾点位置。这都好晚了,我守着你半天没休息,累得慌。”
词穷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风熄了灯,除了鞋袜躺上来,睡在了外侧,以一种最普通的仰躺姿势。
其实他并不如何习惯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岁才分床。而他自能说话开始,就毅然推开父母,坚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这个夜晚,只是兴起所至。
大概是,纯粹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睡个觉都不得安心。柏若风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毁天灭地地改变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起码也让人睡个安心觉吧。
两人都没说话,夜色越发浓厚。
方宥丞一时半会睡不着,清晰感知着被子里另一半温暖传过来。他亦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更不敢亲近宫中人。方宥丞没忍住,抬眼往边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过来的烛光,只能照出那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
过了会儿,柏若风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
他们都看见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和烛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过皮囊看见灵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风的声音在黑暗里温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谱,如果床头有人过来,我会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凶,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线。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每一句话都像梦一样,轻柔得像他独自一人的幻听。方宥丞被触动,心脏不受控且无理由地轻轻跳着,跃起,化作一簇温暖明亮的小太阳,在他胸腔高挂。
他动了动唇,久久,方才泻出一声笑来。
方宥丞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说谢谢?太矫情了。说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欢这种细雨润无声的安慰。
那说什么呢?
方宥丞听到自己的声音滑出喉咙,陌生得不像他自己开的口,“柏若风,这话……你跟谁学来的?”
柏若风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对方问的什么意思。
索性柏若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面两下。
不拍还好,这一拍,倒好像打开了某种机关。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热了起来。那热意清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方宥丞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那声呼唤里带着不明显的哽意,“柏若风。”
他捏紧了被面,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气流在喉管和鼻腔内冲荡着,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为其他,只因为柏若风是第一个愿意对他说这话的人。他从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为他着想的时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只有两人的小空间里,溃不成军。
柏若风看着方宥丞转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可是借着屋子外的光,能明显看出背影上,抽动鼻子遏制泪水时肩膀抖动的细小弧度。
他想了想,往对方方向挪了两下,靠近了。
柏若风缓慢抬起手臂,慢吞吞伸过去,隔着一点距离搭在方宥丞被面上,松松地拥住对方,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抖动的弧度止了,整个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块,冰块很快又放松下来,融化了,恢复人体的软绵。柏若风小小打了个哈欠,将眠未眠时,发觉方宥丞把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拉了进去。
过了会儿,方宥丞猛地转身,鸵鸟一样冲过来,把脑袋埋进他颈间。还没睡着的柏若风吓了一跳,立时抬手放在方宥丞肩上,条件反射要推开。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平日里那个我行我素、说一不二的太子今夜如此表现,这么一对比,他没忍住想笑。又怕对方发现,于是制止了这个冲动改成撇嘴。
柏若风想:抛开初遇时的偏见不说,其实太子人还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家书
次日早上, 柏若风在东宫用过早饭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宫内养伤,只是上书房去不了了, 朝也上不了了,难免无趣。柏若风答应会时时来看他。
等回到镇北侯府,柏若风沐浴更衣。阿元喜气洋洋敲房门,雀跃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来, 看看是什么到了?!”
显而易见是个好消息。柏若风一听他声音, 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门,就见院子里阿元牵着匹瘦马, 马上驮了个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让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马牵过来, 就是让公子亲手拆礼物欢喜欢喜。”
“阿元懂我!”柏若风面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两步跃过台阶落到边上,尚未站稳就往前奔去,停在马边, 明亮双眼端详着这匹千里迢迢过来的瘦马, 继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说这么大的包裹里有什么?”
阿元同他一块儿长大, 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让我猜猜, 信肯定有。夫人应该送衣物来了,至于世子和小姐, 说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顾得上他絮叨, 柏若风早已压抑不住激动,埋头在蓝色的包裹里翻出一封厚厚的家书。他直接揣进贴身的怀里, 这才拆礼物一般和阿元拆开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来的,还沾着轻微的染料味。柏若风一一扯出新衣服打开看,衣裳抖落,一沓数目极大的银票从新衣口袋里掉出来。阿元惊叫着忙不迭给他捡起来:“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风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后,包裹一下子瘪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风探手进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来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说,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还有几本兵书,柏若风捧在手上翻开,首页写的是柏云起的名字,随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笔记。阿元说出他的心声:“真不愧是世子。”
最后,柏若风竟还能从包裹里挖出个粗糙的干草玩偶来。那玩偶扎着两个啾啾,脖子上绑了个蝴蝶结。面部用木炭绘出黑溜溜的眼睛,没有鼻子,一个潦草的笑脸。
柏若风对干草玩偶爱不释手,唇畔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阿元一看这么丑的干草玩偶,想起脏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滚撒娇闹腾的模样,也跟着笑,“诶呀,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柏若风摸摸怀里有些厚度的家书,对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书房。”
他已经等不及了。
柏若风抱着巴掌大的干草玩偶去了书房,把它摆在自己桌角,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长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脸对着他。柏若风没忍住点点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妹妹额头,“你啊……”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家书。
信封面的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柏若风没忍住摩挲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暖。
其实镇北候夫妇待他很是不错。只是经历和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风不会像普通婴孩那样撒娇亲近。
他甚至是隐隐有些排斥与疏离的。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来夫妇俩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柏若风有些歉疚地从胸口抒出口气,他拆开信封,从里边拿出四张纸,一一排开,放在桌面上。
按先后顺序阅读。
第一张的字迹有些潦草,龙飞凤舞,连笔连得差点叫柏若风看不清字的本来面目。话只有三两句,无外乎银钱不够了去哪取,被欺负了找谁帮忙,以及,告诫他离京城子弟远些,原话是说:“一个两个小白脸满肚子黑,把你卖了都不晓得。”
第二张笔迹娟秀,和信封红签字迹一养,写的内容是四张里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诉他生活里注意哪些哪些方面,又提醒他年底记得回家过年。
现在才春季,柏若风数了数月份,他才来京城不足七天。娘就开始给他算回家过年的倒计时了。
第三张显然是他大哥的,话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说这些时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此告诫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当然,最后再加了一句推翻前边所有勤勉句子,“京城与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勿要疲劳过度。训练什么的不做也无所谓,遇到危险能跑则跑,有大哥在,以后无人敢欺负你。”
柏若风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们放哪去了?
他当时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运了不少东西过来。
最后一张鬼画符一样,通篇凌乱的墨色。柏若风正看侧看倒着看,都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视线落到笑眯眯的干草玩偶,随后悟了。
再展开小妹的信当画看,果然上边不是字,而是一副线条凌乱的画。画里一个扎着啾啾的脑袋,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大的嘴巴里还有空缺的位置€€€€应该是想告诉他,她换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风没忍住,屈指抵着下唇轻快地笑出声,眉眼弯弯。
怎么这么好笑,换个牙都要写封信告诉他。
他把四封信宝贝似的放好,存起来。又不由从自己的父母兄妹联想到太子,与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着实不幸了些。
想到这,柏若风起身出门。
阿元刚放好东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个扫把追着,气呼呼作势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还是元伯同族的小孩,两人血缘上沾亲带故。
阿元一见他出门,连忙乐颠颠跟上,“公子这回要去哪?”
“去护国寺,找老秃驴。”
阿元叫了声,兴奋地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也去我也去!”他兴奋道。
柏若风实在不懂他忽如其来的高兴,“这么激动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马还没看够?”
“当然不够!见君山下的小摊可热情了,我上回去全试吃了一遍,肚子溜圆的。那还有个卖花的小孩怪可怜的,我这回特地带了银两。”阿元边说边把马匹牵出门。
两人跃上马去,一前一后往见君山奔去。
阿元和马匹留在山下,柏若风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气冲冲,这回他从前门按着礼节先告知了门口的小沙弥,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还是那间见客的小厅,还是那张矮桌,还是一壶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长柏若风二十岁,却很显年轻。当年鲁莽懵懂的年轻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静安宁,颇有几分当初师傅的宽仁气质。如若不是光着头,瘦削的身上尚且披着袈裟,说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风一来,双臂撑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师,出口毫不客气:“和尚,我今日来还是有问题寻你。”
明空捻着被新绳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态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师温声道:“柏施主,有话请说。”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与我说什么南曜大难,说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时而降。如你所愿,现今我已是太子侍读,那我且问你,你当初说的大难,是否和太子有关?”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几分讶异,他看向柏若风€€€€观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当日只说‘大难’,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为何柏若风现今却像是有备而来在质问他。
“看你的样子,那就是了。”柏若风揣度着他的惊讶,这几分情绪在柏若风眼里不亚于直接点头承认。柏若风指尖点着桌面,思索道:“再问你,这‘大难’,是否和帝后有关?”
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许多。
难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风越发想不明白,历来皇位之争关乎国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有些危言耸听的‘大难’与皇位有关。可明空大师的反应却说不是如此。
索性都来到这里了。他撑着桌子俯低身子,笃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来找你了。身为护国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