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已经被过多的信息砸得难以运转,满心满眼只想着怎么留住段棠。
却没有发现段棠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而语调始终那般轻柔得足以让人放下戒心,“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方宥丞迷茫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思维还停在‘段棠说她要走,我要怎么留下她’这个问题上。
在一个人思考别的事情的时候,趁机问他一个别的问题,猝不及防下,那人多半是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方宥丞坦言道:“如果她不喜欢我,那就先娶进宫做太子妃再说。”
此话一出,他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回忆起自己都胡说了些什么,方宥丞暗叫不好,这分明就是段棠最厌恶的事情。
他松了手。
可此时,轮到段棠牢牢抓住他了。
对着自己的生母,方宥丞有些惶恐地试图解释,“我刚刚胡说的,其实我……”
已经够了。刹那推翻了自己原先主意的段棠打断了他的话,毫无温度地笑道:“丞儿,没想到你也是个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走吧?”
方宥丞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发现地板在震动,屋顶也在摇晃。
地震了吗?他低头,辨认不清自己的方位,脚下踩着的地板变得软绵绵的,和虚空无甚两样,连迈腿都变得那般困难。
不、不对!不是地震,是他中了药!他心下猛然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对,浑身肌肉紧绷,望向四周。
空荡的寝殿只有母子二人。白纱还在飘着,他看到了榻前燃着的香。
然而此时发现已经晚了。方宥丞撑着最后的清醒,奋力推开段棠,往门口跑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手脚发软,方宥丞眼睁睁看着手离门口不过咫尺,而地板离他越来越近,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自己跟自己下棋,着实无趣得很。柏若风叹了口气,把棋子丢回棋盒内,他看向长乐宫的方向,“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柏若风算了算,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方宥丞明明说很快就回来的,到底有什么事情会拖这么久。
他打了个哈欠,从亭子出来,拉伸着手脚,熟门熟路进了房间,躺在榻上。
窗外月明星稀,柏若风兀自躺了会,怎么都睡不着。他想,宫外此时肯定很热闹。转头又念叨着:方宥丞怎么还不回来?
本想早些休息,然而念及自己亲口说了会等他,柏若风不想失信,翻身而起坐在榻边晃着腿。
柏若风越想越怀疑方宥丞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思及先前亲眼所见的虐待,他实在不放心。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柏若风心下定了主意。避开宫人独自出去。
皇宫守卫森严,好在东宫离长乐宫不算远。
柏若风一路沿着宫道向前,隔着朱红宫墙,他看见了黑夜里冒出墙边的火光。
虽然小,却那般灼眼。柏若风一怔,原本悠闲的心态不再,他飞快奔过去,冲到长乐宫前,看到一地昏迷不醒的宫人,全都是东宫的人。
春福赫然就在其间。
柏若风揪起春福,重重拍了两下他脸,把人扇醒了,急急问:“长乐宫走水了!殿下呢?殿下在哪?”
“殿下?”春福晕乎乎的,还反映不过来‘殿下’是什么。
待想起睡前记忆,他浑身颤抖,尖叫起来,“殿下和娘娘还在里边!”
“那还不快去找人来救火!”柏若风吼道。
甫一松开手,春福连滚带爬冲出去,不住叫着:“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火势显然是被人从外边点起来的,如巨兽般凶猛吞噬着木质架构的宫殿,爬到了窗口那般高,近乎人的一半身高了。
风长火势,眼看比起他刚看见时,火又蹿高了一米,等春福喊人来,说不定方宥丞都成黑炭了。
“方宥丞?方宥丞!”柏若风在外边着急地喊了几声方宥丞的名字,宫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呼救声,也没有回答声,连一丝人声都听不着。
透过火缝,隐约可以看到宫殿内空荡荡的。
这肯定是出事了!柏若风四处寻找着宫殿前边的大水缸。
一般宫殿前边都会摆着几个装满水的大水缸,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可柏若风把门前大水缸全看了一遍,里边竟然都是空的!
这不像是意外走水。
如今顾不得这么多,柏若风找不到水救火,一咬牙,竟是趁着火势稍弱的时候,独身冲了进去。
宫殿布局大体相似,正厅偏殿书房寝室。而今书房火烧得最旺,柏若风冲进正厅没找到人,他看了眼烧得最厉害的书房,抬肘捂着口鼻,拧眉冲进寝殿中。
“方宥丞€€€€”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惊动了寝殿内闭目休憩的女子。
如同对待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安静坐在榻边的段棠轻轻拍着枕在腿上的方宥丞,她闻声看去,竟在火场里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年郎。
“方宥丞!”柏若风一迈进殿内,身后的门框带着烈火哐当落下。他面上染了灰尘,一双眸子却亮若繁星。
可算找到了!柏若风的喜意才升起,等见到两人情形时,骇然不已。
面对咫尺的死亡,段棠的神情太过从容淡定,以至于他们不像在火场,反而像在花园里闲坐。
不久前的事还历历在目,柏若风满目警惕,冲过去试图拽起床上昏迷的人,急急催促:“娘娘,宫里走水了,我们得快些走!”
段棠垂眸,面无表情地揽住方宥丞的肩、抱着他上身死死不放。整个人像座冰冷的玉山,没有一丝移动,也不愿意让山下的人动。
火势越加凶猛,现在出不去等会可能真出不去了。
和段棠陷入僵持的柏若风拽不动方宥丞,气急,怒骂道:“娘娘!虎毒尚不食子,他还小,打也罢骂也罢,你这是在做什么?真要带着他一起去死吗!”
段棠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柏若风没收气力,一把打开段棠揽着方宥丞肩膀的手。
‘啪’的一下脆响,刚刚怎么都拽不开的手,现在却只是拍了一下就打开了?柏若风只愣了几秒,迅速把不省人事的方宥丞从段棠怀中拖出来,扶靠在肩膀上。
烈火汹涌,一根烧红的木梁突然掉了下来。头顶热浪滚滚,柏若风立时带着人往前一扑,避开了木梁,滚了满身尘土。
同时,落下的木梁隔开了他们和段棠。
隔着火焰,柏若风看了眼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的段棠,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两人,能带方宥丞出去已是万幸。
因此他果断放弃了劝皇后,拖着人就往外边跑,路上遇到花瓶,单手拿起砸在墙上,水泼了一身。
烟雾滚滚,方宥丞被浓烟熏醒,睁眼就看到满目烈焰。柏若风正奋力半扶半抱着他往外跑去。
一瞬间,方宥丞就意识到了什么,“柏若风,她人呢?”
“在里边,救不了了,我们快走!”柏若风捂着嘴直咳嗽。烟越来越大了,哪怕不是被火烧死,再晚点他们也会因为缺氧而倒在火场中。
边上近三四米高的木梁呼啸倒下。眼尖的方宥丞用最大的力气把满眼惊诧的柏若风推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茫茫然回头,便看见一抹素白被烈火吞噬。心脏犹如万蚁啃噬,眼前忽然就氤氲模糊起来。
我已经丢下过她一次了。方宥丞想。
眼看着那明黄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打算回寝殿去。柏若风气不打一处来。
他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想活了一样!柏若风嘶哑的嗓子完全没有平日的音色,“方宥丞!你想死吗?”
情绪上头,不顾失去手臂的可能性。柏若风抬手穿过火焰,极力拽住了想往回走的方宥丞腰带。
方宥丞回头一看,着实被柏若风吓到了,“你的手!”
段棠已经不见了,可好友还在身边。方宥丞一咬牙,转头跃过横在木框中间的木梁,回头再看了眼那已经被淹没的素衣,他眼中的犹豫荡然无存,一口气拽着柏若风冲出火场。
火还在烧,越来越猛,吞噬过屋脊。
宫殿上的木架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坍塌,凌乱得只剩基础柱框立在火中。
春福终于喊来了救火的宫人。在巨大的火焰怪物面前,他们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柏若风在边上咳了半天,身上的衣服烧得不成样子,只觉得刚被火舌舔舐过的皮肤一时火辣辣,一时又凉凉的,自己竟无法判断伤势严不严重了。
“方宥丞。”柏若风嗓子被浓烟熏到,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声细若蚊呐。他担心地看着面向宫殿久久站着的人,又喊了几声。
方宥丞转身,面容平静,只一双凤眼红肿得不像话。他小心翼翼拉起柏若风刚刚拽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先喊太医来给你看看。”
他语调很是冷静,柏若风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越是冷静,柏若风反而越觉得不寻常,他犹豫着从受伤的嗓子里挤出话来:“你还好吗?”
方宥丞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我?我很好啊。”
他扯着唇角,勉力抽了抽,试图露出个笑容来,“她得偿所愿,我替她高兴。”他越努力笑,却不知道越是显得难看。
柏若风静静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柏若风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拭去面上的湿漉漉。
方宥丞的笑容僵在面上,垂眼看见那被烧焦的衣袖上的湿痕时,被温柔以待的方宥丞忽然就崩溃了。
他狠狠一把抱住柏若风,伏在柏若风肩上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手如同两只铁钳,紧紧地,恨不得把人塞进自己身体里。
哭声若惊雷落下,随后是咆哮的暴雨,久久冲刷着心头。
他把头埋进柏若风颈间,一瞬的宣泄后,哽咽着若受伤小兽,用沙哑到模糊的声音对柏若风哀哀道:“母后……”
“我想要母后。”
“我没有母后了。”
不管他喊多少遍,他的这声母后,想要听到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一夜间,他陡然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珍贵的东西,如婴孩被撕下襁褓,抛在茫茫天地间,独自承受着未来的所有。
一颗接一颗无助的灼烫珠子滴进了柏若风脖颈里,一路滚落,烫到左胸处。柏若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周围人来来往往,奔走着尝试救下火场。他们立在中间,陷在人间与冥界交错的晦暗处,影子在喧闹又死寂的火光照耀下偎在一起。
沉默助长了哭泣的人鼻音越发浓厚,恨不得把所有的血所有的肉都融在这泪水里,死在这长夜深处。
好一阵子,柏若风才从那哭声里回神,他想到了自己。然而幸运的是,他来到异世的时候已经成人了。
柏若风笨拙地抬手回抱着这个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肩胛骨。
“别怕。”柏若风嗓音喑哑,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却努力告诉他,“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我会陪着你的。
第33章 妄念
黎明时分, 烧得干干净净的长乐宫里抬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按照身上残留的随身物品判断,一具是皇后段棠,一具是皇后贴身侍女。
皇帝身着寝衣赶来, 见此大€€,亲自带人给皇后处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