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摇摇头,背着手走远。
谁规定没家的人才能混迹江湖?二哥肯定在糊弄我!柏月盈越想越不服气,她追上去,倒退着走,面向柏若风委屈道:“为什么要早点睡?”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啊。”
柏若风哈哈大笑着,拍拍她脑门,大步向前走去。
“二哥!”柏月盈追着他跑,执拗道,“你别瞧不起我,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当个大侠!”
“那二哥我就拭目以待了。”柏若风真心道,“不过现在我们得先去还了荷包,再去酒肆了。那老妇长什么样来着?”
柏月盈记性很好,连忙道:“街角坡脚那个!”
“好!”
第37章 别离
新年刚至, 酒肆里热闹非凡,尤其是值守轮班回来的将士们,凑了几桌, 围成一圈坐着,占了酒肆里一块不小的地方,勾肩搭背,大声炫耀自己的战绩。
酒至酣处, 丢了酒杯, 拎起酒坛起身,单脚跨立在长板凳上, 拍着胸脯放豪言。
今日放晴,天气甚好,路上积了层薄雪, 黑靴踩在雪面上嘎吱嘎吱作响。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撩开厚重的门帘,露出张难掩贵气风流的面容。男子踏进门来,身着锦衣,滚边的毛绒显出非富即贵的身份, 正目不斜视向柜台走去。身后跟着满眼好奇, 到处看来看去的红衣少女。
兄妹二人恰如冬日一团烈火,醒目得叫坐在将士中间的两位武官不由看去, 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其中一位上下打量了会柏若风,虽不认得此人, 却从他身上看到镇北候世子的影子,当即眉毛倒竖, 重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
另一位则是满眼惊艳, 小声道:“这便是二少爷和小姐了吧?”
他声音太小,除了那黑脸将士, 没有别人听见。
按惯例,柏若风找前台要了三坛北疆才有的烈酒,一坛回京送人,剩下的带回家里。
北疆的水土是会养人的,前台的小二从当初的少年郎长成如今人高马大的壮汉,现在见到柏若风竟还认得这位一年只来一次的客人,他高兴道:“二少爷,您今年又来了!”
柏若风应了声,正因为觉得这小二态度热情服务很好,才每年都来关照生意,“要三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好嘞!您稍等!”
明明货架上就摆着酒,小二却去找出六坛年份更久的烈酒摆上桌来,分量也更大,一壶能抵两三个小壶。
四处张望的柏月盈见到六坛烈酒,眼睛一下子定住了。
误以为店大欺客,柏若风还没说话,她把柏若风挤到边上,重重拍了下桌面,“小二!我二哥只要三坛酒,你怎么搬了这么多?多了我们也不要的。”
见柏月盈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话到舌尖,柏若风重申道:“我们只要三坛。”
小二穿得不厚,但店里暖和,他干得又是力气活,此刻用肩上汗巾擦了擦微湿的额头,黑黝黝的脸上露出笑来,“是三坛。您买三坛,剩下的是小店送的。”
送?为什么要送?小二能代表店家送酒吗?柏若风刚想问他,小二却自己解释了缘故。
“二少爷收下吧,权当小人一番心意。”小二摆了摆手,面上仍旧洋溢着喜气,“二少爷许久不回北疆,许是不知道去年我盘下了这家店,现在已经是酒肆主人了,这酒绝对没问题。”他拍着壮实的胸脯得意洋洋地保证。
“这酒啊,是我想送侯爷的。”
小二,不,现在应该说是店家了,他感叹道:“想当年侯爷没来的时候,北疆啊,乱的很。长安离得远,那里的人哪管我们死活,一直打一直败,就一直退,尤其是北越那叫马森的龟孙,最喜屠城,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爹娘就是被北越蛮子杀死的,当日马贼那孙子把人赶到一块儿,举起火把,扬言要火烧城池。您是不知道那时候多令人绝望。当时真觉得要被活活烧死,和这座城死一块了。”
小二说起往事,一阵唏嘘,柏若风兄妹二人沉默听着,没有留意到酒肆内的其他军爷也停下了吹嘘,看了过来。
中间那两位武官,一个沉默不严,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烈酒,一个认认真真听着。
见两人听他叨叨这些陈年往事,小二一个壮汉亦不免赧然。
他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感激道:“是侯爷带着柏家军到来,重整旗鼓,救了我们,北疆三城才有今日。以前我想给侯爷送点心意,奈何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的,现在有了点身家。和一条命比起来,送几坛酒实在算不得什么,便算作小小心意,二少爷替我收了吧。侯爷保卫北疆多年,大过年的还在打仗,都不容易啊。”
虽见过百姓夹道欢迎军队回城,这还是柏若风头回以亲属身份感觉到城里百姓对柏望山的爱戴。
“原是如此。”是他们误会了店家的好心。他眉眼放松,笑着把银子按在柜台上,手臂一伸就落到酒坛中间,往自己这边一揽,便把三坛烈酒带了过来。
“谢过店家好意了。不过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家有家规,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我要是敢收下,回去我爹得军棍伺候。”柏若风左右手各一坛,至于另外一坛,他看向柏月盈,眼神示意了下。
柏月盈当即会意,笑嘻嘻地双手抱起第三坛酒跟在他边上。
“店家要是真想做点什么,那就多酿几坛好酒放着。毕竟这里的酒是真不错,将士都爱来喝,小妹,你说是不是?”柏若风含笑看她。
“对!”柏月盈肯定地重重点头,再抬头时,见柏若风已经抱着两坛好酒,长腿一跨就要出门去。她连忙追上去。
眨眼两人就快到了门口。
没想到柏若风跑那么快。店家一愣,连忙从柜台后开小门出来,试图挽留,喊道:“二少爷!您的酒!”
酒肆挡风的厚重帘子一扬,两抹鲜活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雪地上,只听闻门外轻扬的嗓音,干干净净,不容置疑,“存着,明年再来。”
店家追出门去,门外已经没了人。
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放下帘子,回身朝柜台走去,喟叹道:“侯爷家风甚严。”
府上管家不收,这想通过少爷小姐们送礼的路也行不通啊。
错肩而过时,店家分明听到那群士兵中人有人发出冷哼,他疑惑看去,正见到里头一个常年跟在柏望山身边的副将,名为刘宏,留着两撇八字胡,很是好认。另一个,便是柏望山麾下六名大将之一。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眸光森森淬了血般,凶狠至极。
店家被副将瞪了一眼,吓得迅速转头,回了柜台,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闲话了。只是心里不由纳闷:在这里喝酒的多半是镇北军,怎么看起来竟是很不爽侯府的少爷小姐们。
刘宏抬起酒杯,抵在唇间,散漫问身边的大将:“那就是将军家中的二小子?”
比起他随意的态度,大将显然是重视多了。大将叹道:“是啊,那是二少爷,和世子像极了,两兄弟仿若一个模板刻出来的。还有小姐,颇有侯夫人当年飒爽风姿。”
“你懂什么?”刘宏不屑一顾,“一个没上过战场乳臭未干的小子,只会舞文弄墨,怪不得被送去京城做质子。至于另一个,女流之辈,无须在意。”
大将心里不悦,与之争论道:“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二少爷那是文武双全,哪日说不定取了功名,回来就是一员猛将。”
他还拿出例子,“你瞧,世子不就是先去京城夺了状元吗?况且我听军中传言,这二少爷自幼聪慧,武学上更是天赋卓绝,因为不想兄弟阋墙才主动去的京城。柏家一门将才,有他们镇守北疆,柏家军无所畏惧!”
粗糙的酒杯被捏碎,酒液迸溅,撒到周围人身上,把高谈阔论的将士们、还有一直在夸柏家人的大将都给吓了一跳。
但是因为副将身份仅在柏望山下,众人敢怒不敢言。
刘宏拍桌而起,怒气冲冲吼道:“镇北军什么时候叫柏家军,什么时候成他们家的了?!”说罢气势汹汹提起一坛烈酒大步离开,把地板踩得震天响,掀起帘子的力道之大,险些把帘子拽下来。
人离开了,帘子还在晃荡着,光影被帘子剪成几块洒进屋内,将士们愣了愣,旋即低声叽叽喳喳起来,偶有几句取笑声流露出来。
“他算哪根葱,镇北军不姓柏难道还姓刘吗?”
“诶,你们年轻不知道吧,镇北军以前还真姓刘。就是可惜这位带军不行,节节败退,死了多少兄弟?要不是后来侯爷给他求情,他连副将都做不得。”
“切,他打媳妇,媳妇跟人跑了,现在无妻无子的,肯定是嫉妒人家儿女双全。哥几个别管他,继续喝!”
“喝!不醉不归!”
刘宏提着酒坛,踉踉跄跄走着,边走边往嘴里倒酒,酒液哗啦啦顺着前襟落下。路过的行人嫌他酒气满身,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纷纷避让。
这等仿若嫌恶的待遇,与柏望山回城时的欢呼相比,越发令他难以忍受。
刘宏站定在街中间,眼球布满红丝。他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里,恶狠狠把酒坛砸在路上,指着路人环视一圈,怒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全杀了!”
他头晕眼花,漫无目的走着,走到哪便算哪。
大抵是醉了,走到最后,他撑着一面废墙,仰着头看墙头破败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柏望山带着一千骁勇善战的柏家军领命前来的时候。
他当时镇守天元关,一腔抱负被北越将军马森打得渣都不剩,下场无非就是战死,或者回京领罪被赐死。
柏望山的到来就是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迫不及待把军权像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协助柏望山整顿北疆三城。
因为交接军务时表现良好,柏望山十分信任他,为他求情,提他做副将,把他当兄弟。
柏望山的确厉害,成了北疆屹立不倒的、人们心目中的战神。可他恨啊,柏望山越厉害,越是信任他作为副手的能力,他越恨。
现在的北疆哪还记得刘宏,百姓不记得,士兵也不记得。
柏家军不过一千人,只是柏望山的私兵。然约莫两万人的镇北军,个个都以‘柏家军’的名号为荣。
€€€€柏家乃开国将军后裔,将军世家,能养一千私兵是皇帝对柏家莫大的宠爱和信任。
天潢贵胄也就罢了,可他柏望山的子女凭什么也要被传得那么厉害。
再厉害,有他能辅助主将打理镇北军厉害吗?!刘宏越想越气,扶手在墙角吐了一顿。
想他现在,职位被柏望山死死压着,因为犯过大错再难升迁。家里无妻无子,下来的粮饷他不过摸点利息,就被柏望山在众人面前军棍伺候。
面子没了,银子也攒不下来。
刘宏眼球发红,咬紧牙根,哆嗦着摸了摸胸前口袋,从里面找出一张暗通款曲的小字条。
“是你逼我的,老匹夫。我倒要看看,”刘宏面色醉得像番茄,咧出个狰狞的笑来,“没了你们这些碍眼的,一个小子,一个女流,如何撑得起北疆。”
他一拳锤在土墙上,鲜血和着黄泥从半弧形的坑里滑下。
崇德二十年的春节刚过,地上积雪未消,柏若风已经准备回程。
“若风,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姑娘,给你哥相看相看……”陈芸拉着柏若风的手念叨着,“还有,我给你准备了些吃食,都在阿元那。你累了饿了渴了别勉强自己,找个地方歇歇脚。你这孩子从小就省心,但是要记得……”
面对母亲仿佛无穷无尽的关心话语。柏若风心软得要化了,一律笑笑,温声说好。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半臂大氅,领部、手肘处的毛领显得他年龄比实际上的要小很多。更令陈芸不忍放他独自去京。
天边晨曦乍现,柏云起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背光而来,他身后是整齐收拾好的护卫马队,打头的就是阿元。一张圆脸满是喜气,在等待主子期间和其他护卫勾肩搭背说着年节趣事。
柏云起把马绳递给柏若风,问:“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久还没说完。”
柏若风摸了摸骏马脑袋,没有说话。
“说你这不省心的。”陈芸佯怒道,伸手点了他额间一下,柏云起被戳的脑袋一路后仰,哀哀叫着。
明知他是装的,陈芸仍不舍得多戳几下,笑骂道:“就你金贵。”
“我的娘诶!”柏云起摸了摸额间,取笑道:“这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想家了随时回都行。娘何必这么难过,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吗?”
他眨了眨眼,反手指了指自己,“我陪着娘啊!”
“你?你不把我气死就好了。”陈芸面上沉郁渐消,乐得抬手捂着唇直笑,扯到了伤口,咳嗽不止。两兄弟一惊,连忙给她拍背顺气。
“没事没事,笑岔气了。”陈芸扯了个借口。
一只粗糙大手忽然搭在了肩上,柏若风回头看,只见面色沧桑的柏望山俯视着他,眸色深深。
柏望山向来话少,站在柏若风边上像座小山。他唇瓣蠕动几下,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你想留下吗?”
柏若风摇摇头。
柏望山有些失望,他抬眼定定注视着远方。看着那初升的太阳慢慢离开地平线,向着广袤的天空而去,金光灿灿,非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