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很久没去过皇宫了。柏若风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在欧阳闲运着棺木离京后, 平日里爱出宫四处遛的家伙便不见了踪影。
柏若风摸了摸腕上明空大师给的佛珠,清透的琉璃眸若有所思。他是肯定要去寻一寻传闻中的“真龙宝藏”的,只是在这之前, 他还有别的事想要找方宥丞问个清楚。
二十四年他都这样过来了,多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
柏若风喊人牵来马匹,嘱咐元伯照顾好小姐,便骑上马往宫门而去。路上他想起什么, 扭头往城门去, 带了两碗豆腐花,寻着曾经走过千百回的路, 入了宫门。
先帝病逝,方宥丞继位时,他正在北疆抵御外敌, 是以没能见到方宥丞君临天下的模样。
在之后,多是方宥丞出宫来寻他,他因为身体原因,恢复记忆后只上过几次朝, 都是站在下方, 遥遥看着高处看不清模样的人影。
想到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方宥丞,不真实感便愈发强烈。
宫门的侍卫还认得他, 检查过身份令牌后放了行。柏若风轻车熟路往东宫的方向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方宥丞现在应该不住东宫了。
于是转身往皇宫最巍峨雄伟的乾坤宫寻去。
昔日先帝不爱热闹, 宫人不多,但走在路上好歹能看到巡逻的士兵和宫女。
现今新帝继位, 后宫空置, 人影更是稀少。柏若风走了半天,临到乾坤宫处, 才看到守卫和宫女,如果不说这是皇宫,说是哪处荒废的庄园他都信。
柏若风在门口略等一小会,便看到春福急急忙忙出来,白面无须,和善得有些畏畏缩缩,用略微尖利的声音朝他讨好笑道:“侯爷,这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一看,您风姿更胜当年啊!”
柏若风熟视无睹,笑了笑,“陛下呢?”
若是旁人,问陛下行踪便是僭越。然从小伺候方宥丞的春福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忙道:“陛下正在养心殿会见诸位大臣。”
“这样啊……”柏若风想,那还真是来得不巧,不若打道回府算了。
春福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忙抢先道:“离午膳不到一个时辰,侯爷既然来了,不如先去宫里坐坐?要是陛下回来能看到您,定然十分欢喜。”
皇帝的寝宫他可以随便进吗?柏若风微愣,就在他犹豫间,春福抢着拿过他手上的豆腐花,已经在前边引路了。
柏若风的念头只一闪而过,唇角微勾,就直接跟上去了。皇帝的寝宫他不能随便进,不过方宥丞的寝宫他进得理直气壮。
柏若风没想到偏殿有人。
且还是个奶娃娃。
他站在屏风处,毫无防备地一拐弯,视线就和长榻上的男孩对上了。
那是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奶娃娃,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养得粉雕玉砌,就和个年画娃娃一般,手里捧着个木雕的玉米在那啃,周围散着不少玩具。
木雕是吃不了的,所以啃半天,男孩除了给木雕涂上一层口水外没有任何用处。
柏若风试探地晃晃手,打了个招呼,“嗨?”
那奶娃竟不怕生,随意把手里的木雕一丢,就从榻上跌跌撞撞下来,左晃右晃,傻笑着扑在柏若风腿上,抱着他大腿不放。
柏若风后退两步,那不足一米高的娃娃就被他拖着往后退。
柏若风“啧”了一声,看男孩的衣服像极了方宥丞当初的太子服,他心里便有了些火气。连带着看这个男孩都不顺眼。
他揉揉鼻根,无视腿上的挂件,转头问春福,满是不悦,“这是方宥丞那厮的儿子?”
春福刚把豆腐花放好,甫一进殿,便被柏若风质问,脑子空了一瞬,才知道柏若风误会了什么,忙替主子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弟弟,太后的幼子啊!殿下出生时,侯爷还在北疆,不认识是正常的。”说罢,春福笑了两声,缓解眼前不知为何尴尬且紧张的场面。
“他就是方为宁?”柏若风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男孩,颇有些心情复杂。
彼时他满眼只有亲手斩杀投敌叛国的刘宏,北疆炮火连天,哪里把京城放心上。皇子出生,先帝病逝,新帝登基。这些话语他在信上看过,便抛到一边了。
知道这娃娃不是皇子,柏若风莫名看这娃娃顺眼了几分,便干脆一只手把人拎起,等自己坐到长榻上,再把小家伙放到膝盖上抱着。
这娃娃是个亲人的,许是被抱惯了,一坐上柏若风膝盖,就会自己调整姿势钻到柏若风怀里,依偎着打了个哈欠。
柏若风捧着他的脸打量一二,掀起娃娃的前襟把人脸上的口水印子擦干净了,才捏了捏方为宁的脸,触感像一团温软的粘糕。
柏若风笑道:“这么一看,是有点像方宥丞。尤其是这鼻子,像极了。”
段后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方宥丞一双凤眼像极了她,方为宁与之同父异母,只和方宥丞像个两三分。
方为宁胆子大得很,抬手一把抓住柏若风食指,张嘴喊道:“亮亮~”
柏若风正疑惑,旁边立着的春福笑道:“小殿下只会说些简单的话,不过发音还不大准,这是喊‘娘’呢。”
柏若风啼笑皆非,抬手捏了他脸颊一把:“你朝我喊娘做什么?”
方为宁鼓了鼓腮,眼睛黑葡萄般溜圆。他似乎听得懂话了,思考一二,张口喊道:“枣枣~”
这一次,春福面上的笑容凝滞了。
唯独不解其意的柏若风笑着,架着他腋下把娃娃提起来,“‘枣枣’又是什么?”
方为宁挥了挥手,声音很大,却仍旧咬不准字音,含含糊糊地嚷道:“枣枣!”
柏若风捏着他拳头,揉来揉去,看方为宁像看一个新玩具般,含笑说:“哟,还挺精神的。”
方为宁生气了,挣开他宽厚的掌心,挥舞着拳头喊:“枣枣!”
柏若风道:“你朝我凶什么?嗯?”
方为宁着急了,瘪了瘪嘴巴,大声道:“枣枣!”
柏若风看向春福,春福僵硬得扯了扯唇,解释道:“小殿下喊人非要得到对方应承才舒服。您应他一声,他就不会追着喊了。”
柏若风有些惊奇,“这么小,脾气还挺倔。”说罢又莞尔一笑,“可别长成方宥丞那臭脾气。”
于是,下一次方为宁喊‘枣枣’的时候,柏若风看戏般应了一声。果不其然,方为宁便咯咯笑了出来,快快乐乐地抱着柏若风的脖子,骑马一样摇来摇去。
柏若风陪他玩了会,才后知后觉问春福:“‘枣枣’是什么意思?”
春福沉默。
柏若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追问了一遍。
春福吞吞吐吐道:“陛下平日陪他玩时,喜欢给小殿下看您的画像,教他喊‘嫂嫂’。”
原来‘枣枣’是嫂嫂啊?
心情复杂的柏若风:……
方为宁听到熟悉的词,高兴地欢呼道:“枣枣!”
柏若风笑了,笑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直冒。之前小妹喊错是因为误解了方宥丞性别,方宥丞这家伙倒好,故意教一个小屁孩乱喊。
春福默默给养心殿里议事的陛下点了个蜡。
柏若风陪方为宁玩了会,很快方为宁就开始止不住打哈欠,眼皮直往下耷拉。柏若风抱着他还不舍得松手。
他并不喜欢小孩,却拒绝不了这种洗得干干净净,又不会大声哭闹的乖娃娃。尤其是这么小一团子,抱着柔软又暖和。
但方为宁已经趴在他肩头上昏昏欲睡了。
柏若风迟疑了下,不甚肯定地问春福:“是不是该送回太后那里?”
“不用,殿下平日就住在偏殿。奴才去喊奶娘来。”春福出去了。很快,他就带着奶娘进门,奶娘用熟练的抱姿带走了方为宁。
柏若风旁观着方为宁被带下去,背手而立,想到春福的话,难免问多了几句,“方……陛下亲自抚养他?可是太后不是还在吗?”
实在难以想象方宥丞会去养一个奶娃。那黑脸一摆,真不会把小孩子吓哭吗?思及此,柏若风不由轻笑。
春福左右看了看,明明宫人都站的很远,他仍用手背挡着嘴,分享秘密般,低声道:“侯爷久不进宫,有所不知,太后已经被陛下禁足,陛下把殿下接过来,说要亲自抚养。”
“禁足?”柏若风有些疑惑。虽然宁太后不是方宥丞亲生的母妃,可是名义上仍是方宥丞的母后,方宥丞怎么敢不顾孝道?
春福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在反问:为什么不敢?
“没人劝他?”柏若风问。
春福摇了摇头,道:“劝过的人,都赶上了今年的清明过节。”
柏若风:……
他转念一想,此事没有传出宫外去,侧面说明方宥丞早已得掌大权。而宁太后母族不显,母子都得仰仗方宥丞鼻息生存,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被方宥丞禁足?
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宥丞与方为宁的立场天然相对,若是某人起了垂帘听政的心思……柏若风捏了捏指腹,若有所思:“宁太后惹他了?”
春福道:“不知侯爷在宫外,可曾听闻今年年初的瑶池会?”
“瑶池会。”柏若风一字一字念着,从记忆里拼凑出一些痕迹来。
年初,宫中传出消息新帝要选妃。传闻主持瑶池会的便是太后。只是后来,这选秀过了两轮,本该开始五月进行瑶池会了。而今五月中旬,却没有半点消息。
说起来,北越圣女之所以盯上柏月盈的身份,就是为了以贵女的名义入宫。
柏若风没忍住,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某件异想天开的事:“她竟想给陛下选妃?”
春福无奈地点了点头。
柏若风得到肯定,笑得越发明显了,“昔日,陛下连先帝先皇后的话都不听。她既无家族支撑,又非亲生母妃,怎么敢插手陛下的事?不过陛下脾气挺好的,只是禁了足。”
比起当年,只要有人敢试图染指方宥丞手上的东西,方宥丞非叫对方人头落地不可来说,只是敲打一番来个‘禁足’,属实是脾气变好了。
然别人不是这般看的。
陛下脾气好?春福欲言又止,侯爷能说陛下,他却万万不敢说主子坏话,于是没有搭话。
柏若风沉吟着,索性放弃思考方宥丞的事情。他见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便饶有兴致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有我的画像?在哪?”
春福为难地皱着脸,嘴唇动了动,苦笑道:“侯爷别为难奴才了。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讨不得好。”
柏若风正是好奇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放过春福。“到时候就推我身上,直接说是我想看就好了。”
春福不吭声。
柏若风声音微扬:“怎么?我还不能看么?你不肯告诉我,等会我去问陛下,一样能得到答案。”
春福不语。
柏若风叹了口气,“好吧。”
春福正以为他放弃了,才松了半口气。没想到柏若风脚步一转,笑眯眯地左右打量着,在找书房的方向,“乾坤宫里应该有书房吧?那家伙最喜欢在书房里堆书籍字画,我去翻翻,铁定能找到。”
相处了那么些年,不说了若指掌,柏若风对方宥丞的熟悉程度不是他人能比拟的。
只是少年时他惯去东宫的书房,方宥丞搬来了乾坤宫,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地方,才会询问春福。
柏若风不顾春福阻拦,很快就寻到了地方,直接推开书房门,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熟悉的摆设。
春福曾经是先帝的人,方宥丞现在还用着他,这书房不少摆设,都是东宫那直接搬过来的,布局与原本相差不大。柏若风打量着四周,忖度着:看来这家伙挺念旧,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
春福已经对阻止柏若风一事自暴自弃,干脆装作没看到,去弄些茶点瓜果来。
柏若风在书架间穿梭,感受这份久违的熟悉感。巡视一二,他眼神定在了书桌边的白瓷画缸上。
他走过去,抽出一卷散开的画轴,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