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的腿怎么了?”她与柏若风相似的眼睛里满是着急。
“你的腿已经好啦!”边上喝茶的陈无伤得意洋洋地出声道,“不过暂时还不能下地。接下来你需要卧床一段时间好好休养。有我在,保你恢复如初。”
“真的?”柏月盈眼里迸发出希翼,着急地拽了拽柏若风的衣服。
柏若风应承道:“那可是神医,你还信不过吗?”
闻此一言,柏月盈连那点伤痛都能忽略了,满心满眼都是快点好起来。
柏若风把她抱回房间,等丫鬟帮她擦完身换好衣服,看着她吃完了东西,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月盈,接下来,我需要出远门一趟。元伯会陪着你,我会让阿丞派点人来保护你,他也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尽管已经做好出行前的准备,交待柏月盈时,柏若风仍然很担心。
柏月盈还没从自己的腿要恢复的喜悦里走出来,就听闻柏若风要出远门的消息,整个人都回不过神。
她抱着被子歪了下头,脸上挂满委屈和失落。她抬起手,怯怯地拉着柏若风的衣角,“二哥,你要去哪啊?”
去寻大哥。柏若风欲言又止。
他尚且不知道北越那边什么情况,因此不能随意给柏月盈许诺什么,更怕她伤心失望。
柏若风喉头微动,不得不用别的理由来骗柏月盈那双真诚的眼睛,“因为越国要和曜国讲和了。”
柏若风避开她的视线,不安地捏着指腹,低声道:“你知道,我们的父母、大哥为了镇守天元关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不止我们,镇北军的士兵又有多少葬身沙场。眼看议和在即,我得去亲眼看着他们谈判,才能放下心来。”
“这样么?”柏月盈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谈判向来是文臣的事情,可是二哥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柳眉缓缓皱起,一双眼里分明盛满了不舍。她更想要柏若风陪着她养伤,而不是去那劳什子的北越。
可就算心里再不舍,柏月盈仍松开了攥住柏若风衣角的手。
她努力扬起笑脸,乖巧道:“那、那二哥就去吧。二哥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这么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再不济,也有元伯在啊。我在侯府养伤,等你回来。”
她的过分体贴,让柏若风心下一软。
“但是二哥也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伤哦!”柏月盈伸出小尾指,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来和自己勾手指许诺。
多大的人了。柏若风哑然失笑,抬手和她勾了勾手指,“嗯,我会平安回来的。你在府内要好好养伤,知道吗?等我回来,我要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柏月盈。”
柏若风捏了捏她还残存着婴儿肥的脸颊。
“知道了知道了!”柏月盈鼓了鼓腮帮子。
兄妹两对视一眼,都为彼此这份幼稚笑出声来。
临行前,柏若风特地去了一趟护国寺。
他谢过带路的小沙弥,踏进门槛。明空大师盘腿坐在殿中央的蒲团上,肃容闭眼念着记在心里的经书。
柏若风抬眼看着这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漠然俯视着每一个来客。他无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缠着的佛珠。
这是明空给他的唯一线索了。
可是传说中的真龙宝藏真的存在吗?数百年来无数人前仆后继去寻找,都不曾听闻任何消息。他手上这串看似普通的佛珠难道还能开口说话,告诉他地点吗?
殿中的诵经声不知何时停了,一袭袈裟的明空大师站起来,转身看着他,淡定得如同早就预料他会到来。
明空大师微微弯腰,念了句‘阿弥陀佛’。
“和尚,我要去北越了。”柏若风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除了找我大哥,此行我还想试着找找你说的真龙宝藏。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明空大师沉吟许久,他温和地看向柏若风,“施主,你已经改变了南曜的国运。”
“所以呢?”柏若风面无表情。
明空大师缓缓道:“从国运而言,你是北越的‘绊脚石’。施主此去危险重重,千万小心。”
“呵,说得好像我在这里就没遇到过危险一样。”柏若风冷笑一声,背手而立,“比起这些废话,倒不如告诉我如何找到真龙宝藏来得实际。你,还有你那师傅想要的已经完成了,但你们现在还欠我的。”
“别以为一串佛珠,我就会善罢甘休。”柏若风眼中带着不达目的不肯放弃的冰冷。他的态度向来如此不客气,然这回,哪怕他藏得很好,明空仍从中读到了一丝怨愤。
他理解柏若风的怨,却对此无能为力。明空大师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仍是那副任由处置的态度。
一而再再而三的缄默不言刺激了柏若风。
柏若风猛地上前一步揪起明空的前襟,力度大的几乎让明空脚尖离地。
那双向来含笑的桃花眼满是怒意,他咬牙切齿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四年,再多的耐心都到此为止。和尚,你既然说那位无名高僧是钦天监的传人,我不信他没留下任何回去‘真龙宝藏’的法子。”
明空大师的脖子被衣领卡住,呼吸不畅以至满脸通红,他颤抖着手拍了拍柏若风的手背,从怀里掏出了什么。
柏若风将信将疑地把他放下。
明空大师抚着脖子咳嗽不止,半天才停住。他用沙哑的嗓音无奈道:“无论试探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高僧传下来的,只有一串据说是机缘的佛珠,以及一页记载着救世秘法的残卷。”
“贫僧以护国寺的名义向施主发誓,绝无任何欺瞒,更不存在隐藏了寻找真龙宝藏的法子的事。先前施主带走了佛珠,贫僧后来想了很久,觉得这个阵法或许对施主有用。”
他从怀里拿出的,是一卷宣纸。
“施主见谅,遵循高僧遗嘱,原本的残页必须传下去。这是贫僧从残页上临摹下来的阵法。今天交予施主,希望施主没有用得上的地方。”明空双手奉上。
柏若风皱着眉接过来,打开了卷轴,里面的确绘制着完整的阵法。
只见图上一个小人正盘腿坐在阵法中央,神情安详含笑,垂在膝上的右手腕部留下红线,绕着小人联成完整的阵法。
满纸的鲜红,配上小人闭眼含笑的脸,触目惊心。
柏若风刹那懂了明空所说的希望他用不上的意思。他惊诧抬头,声线不稳,“这阵法需要血祭?!”
这岂是什么救世阵法,分明是邪法!
明空面容带着一丝悲悯,“所以它是禁法。谁都不知道用了这个阵法会发生什么。师傅他孤注一掷,擅动了禁法,害了自己,也让施主深陷此处。”
“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明空的话久久环绕在耳边。
柏若风回到侯府,握着烫手的阵法,思来想去,心底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柏若风喊唐言买来几只活鸡,他尝试着在地面上用利刃刻出阵法雏形,随后把切了要害的鸡放在了阵法中央。
“公子,这是在做什么?”唐言不解道。他转过头,看见柏若风狂热的眼神,那是种他从未见过会出现在柏若风脸上的表情,恍然像走火入魔了般。
“公子?”唐言吓了一跳,抓住柏若风的手晃了两下。
眼看着多年夙愿有完成的可能。柏若风控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挥开唐言的手,深呼吸几下,压抑着激动道:“我没事。”
鸡血由内而外,一圈圈漫延过纹路,直到流到最外围的纹路。
阵法即将完成,原本挣扎着奋力直叫的鸡如今已经虚弱地趴在地上,而纹路还差最后一点就要完成。
柏若风的瞳孔骤缩,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弭在这一刻。那瞬间他连自己都忘却了,整个世界都感受不到了,眼里只有无尽放慢的、鸡血溢满凹陷的纹路的过程。
红色连上了首尾,阵法纹路完整地被鸡血溢满,清晰地展现在空阔的庭院中。
风吹过落叶,拂过衣摆处。
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失望充满了身躯。柏若风愣愣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失去了整个世界般难过。
你在期待什么呢?柏若风问自己。
本来就是天方夜谭,你个傻子,还在希翼什么?
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指缝里渗出了血珠。
初夏的太阳晒在身上,边上的唐言热得冒汗,柏若风却如坠冰窟,面色白得吓人,指尖冰冷如雪。
“主子。”
他听见唐言如此喊道。
“若风,怎么了?”
一双手按上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转过身。柏若风愣愣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仍是一席低调的黑衣,发上只有一枚龙首白玉簪,向来冰冷的面上如今盛满了担忧。
唐言给他传信说柏若风去了趟护国寺回来,闭门在房里呆了很久。方宥丞觉出不对劲,匆匆放下手上的事赶来,没想到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用鸡血绘制的法阵,一片红色吓人的很。
面前的人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往昔灵动的眼神如今却很是呆滞。方宥丞心惊胆战地拽起柏若风的手,强行把拳头掰开,看到掌心的血迹,被吓了一跳,“好端端地怎么掐自己?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头一回,柏若风扑到他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腰。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方宥丞恍然觉得似是抱了团万年寒冰。他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反倒从不寻常中充满担忧。他放轻声音问,“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柏若风把脸埋在他颈间,不肯抬脸,也不肯说话。
方宥丞拿他没办法,只能抱着他,像当年柏若风安慰他一样,轻轻拍着后背安抚,嘴里念着:“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
滚烫的液体渗透了布料,落到皮肤上,像一簇簇小火苗。几不可闻的抽泣音在他耳边回响。
方宥丞一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若风,你到底怎么了?”
他把唐言赶走,抱着怀里的人温声哄着:“别哭了,若风,你哭得我心都乱了。梓潼,宝贝,心肝,别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是你看那秃驴不顺眼,回头我替你把护国寺铲了,把那些骨灰全扬了。你要是觉得还不泄愤,我把见君山给你平了。”
“你要什么,只要开口,只要你一句话。不要自己憋着难受行吗?”
“我……”柏若风被抱着哄了半天,身上的暖意渐渐回来。他后知后觉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实在丢脸。
他埋脸在方宥丞肩上的布料上擦了擦脸,才敢抬起头来。
方宥丞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看着他,眼中满是鼓励,似乎在等他说话。
柏若风被他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弄笑了,笑出个鼻涕泡来。
顿时两人一怔。
柏若风立刻扭过头去背对着方宥丞,为自己的狼狈而后悔,尴尬得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了。
迟迟没听到身后的嘲笑声,反倒是一方手帕无声无息递了过来。
柏若风心下一暖,接过手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敢转身看着方宥丞。殊不知自己脸被擦红了,眼睛也是红的。
像兔子。方宥丞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个想法来。还是只在外边受了委屈的可怜兔子。
柏若风声音里还残存着泣声,他开口道:“你刚说,我要什么都愿意给我是吗?”
“当然。”方宥丞见他终于愿意说话,连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这样,”柏若风努力地想了想,笑了,才哭过的眼睛这会儿盛着水色,像春日下的暖泉,很难不令人心软。“那你给我买袋雅茗轩的糖莲子吧。”
雅茗轩是京中著名的茶舍,它家配茶的小吃也是一绝。柏若风独独喜欢它家的糖莲子。
只跟他要糖吗?方宥丞心里软得像豆腐花一样,被糖浆泡得软绵,一戳就要烂了。
他给人理了理白皙侧脸边上的乱发,感叹道:“你啊……总是为别人考虑这般多,倒是从来没为自己想过。”
明明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