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第22章

“也没有很多人。”顾小灯抬眼仔细地看着他,“苏公子是特别的。”

苏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别的。”

苏明雅:“……”

“哦,我知道了,苏公子你在自己家里是不是很少能吹这类管乐啊?”顾小灯凑近了看他,“你家里人那么疼你,大概也会管束你吧,现在到了书院里,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来做一些在家里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敏锐。”

顾小灯被这声“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这是在夸我吧?心里想着的很快就说出来了,换来苏明雅又一声轻笑。

“是,小灯真厉害。”

顾小灯以为自己没怎么地,但他几瞬间就脸红脖子粗,呆头呆脑地举起手里的紫竹箫:“我也来吹一段!我吹得没有苏公子你的好,你要是听不高兴了,就直接拍我脑袋。”

他深吸起一口气,心里急迫地想要再讨得苏明雅的一声夸赞,结果吹出的第一声就是个破音。苏明雅面色不改,倒是顾小灯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箫朝苏明雅摆手:“苏公子,我还是吹别的给你听好了!”

说罢他自己兴冲冲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鲜竹叶,一通对折编好,边吹边小跑着回来。

苏明雅看他把紫竹箫别在腰间,白衣绿叶红唇,走过来便足够赏心悦目。

他很是理解广泽书院里的其他人为何喜欢跟顾小灯作对,那些明面上的欺凌,捉弄,等同于暗地里涌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看顾小灯和看海月水母没有本质区别,他赏着他,自当初在一枝落花里和他初见,他便发现了顾小灯身上浓厚的可供鉴赏之处。

他不在意葛东晨、关云霁之流怎么看这个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么把书院里的人放在眼里,只是今天顾瑾玉来了。

顾瑾玉这个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苏明雅自认识他起便不喜欢。

他不喜欢顾瑾玉那双冷眼,那副表面含笑,实则对一切都饱含漠视与轻蔑的冷漠眼神。

俯视一切的特权理应只有他苏明雅能有。

更遑论他们同年而生,自记事起就活在父辈若有似无的比对之下。苏家门楣高于顾家,苏家是顾家竭尽全力奔赴的终点,但顾瑾玉的强健是病弱的苏明雅抵达不了的终点。

顾瑾玉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皇太女鹰犬的位置,顾家世子的特权,未来新朝的领袖,一切未来都在徐徐铺展。

现在顾瑾玉的未来似乎出现了一个新的志在必得的东西,这东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标志。

而这小东西此刻就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吹着竹叶,毫不掩饰地向他示好,请他赏玩。

顾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样看着顾小灯呢?

如果是,那么把顾瑾玉中意的东西拨过来,那会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顾小灯吹完了乡间的欢乐小调,开心又怅惘地搓着竹叶,“真好,我在苏公子这里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温和道:“以后若是你需要避风港,就来这里找我。”

顾小灯笑意一顿,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说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话,他不应该在苏明雅的善意里想到这个的。

他觉得苏公子是脱俗的世外清贵人,不应该被归纳在尊卑体系中。

他想和苏公子当朋友,当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当攀附与庇护的那等尊卑关系。

顾小灯想通之后笑起来:“书院里的日子还很长!以后孤单时,我就来找苏公子串门。”

苏明雅便轻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好。”

*

顾小灯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还穿着在苏明雅那儿换的新白衣,自己那身系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怀里,没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飞奔。

一进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吗?”

“吃了,吃得很饱。”顾小灯把怀里衣裳晃晃,“我在苏公子那边吃的,他那儿的规矩大,给我换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这个衣服上的禁步拆下来吧?我下午要上武课的……”

“你在他那儿吃饭?”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清冽声音,顾小灯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顾瑾玉倚在里屋的门扉,正歪着脑袋看他,及颈的发梢因风轻晃,和苏明雅呈现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气。

顾小灯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在这!”

不等顾瑾玉开口,他便高兴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张嘴就是噼里啪啦的废话:“你没回西昌园啊?吃饭了吗?你真会吓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对了你在外州的三个月顺利吗?上午听你讲那些军务政令,听得我€€得慌!”

顾瑾玉听了一会便觉得闹耳朵,挥手让奉恩下去,转身走进里屋去,靠着窗边坐下,顾小灯哒哒跟来,衣服都没放下就坐到他身边去。

顾瑾玉打断他的话痨:“听云霁说,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吗?”

“还好还好。”顾小灯把衣服叠在腿上,笑着背手去摸后背,“说实话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天天让奉恩和奉欢按着拉骨头,那个锻体才是真的疼,拉这么久了我也还是会觉得疼。也许我如今对这类痛感迟钝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现在更结实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顾小灯话题跳跃,并掌比划自己的额头,“瑾玉,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看我长高了没?拉了这么久的骨头的!虽然还是没有你高,但我也窜个了,快点夸我!”

顾瑾玉看了他一会,抬手往他脑袋上一盖:“是长高了。”

顾小灯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课,你会像上午那样参与进来吗?”

“我待会便回西昌园。”顾瑾玉收回手,“父王那边有事找我。”

顾小灯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哒哒的,紧接着又振奋起来:“那我们多聊聊天吧!好久没见了,我连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这都三个多月了,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头发短了,是作战时被削短了吗?”

“……你总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锐。”顾瑾玉抬手拨了拨短马尾的发梢,“当时差点连脑袋都被削了。”

顾小灯目瞪口呆:“这么凶险!谢天谢地,你脑袋还好好的。”

顾瑾玉没有解释削他的是顾平瀚。

他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顾小灯养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江湖人,张等晴被他们带走了。

而他在那时胆大包天地,试图离开顾家,回到他原本该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没有把放在顾家的千里马北望带去,他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军马,不过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侧首看眼睛亮亮的顾小灯,突兀地轻声问他:“我亲娘是什么样子的?”

顾小灯眼睛特亮,丝毫不觉得这问题来得无厘头,只朝外望了两眼,接着凑到他耳边去用气声说话:“天爷啊,我等了好久,你终于肯问我有关生身父母的事啦。”

顾瑾玉垂眸轻笑:“你不是把七岁前的记忆都忘光了?”

“去年被关在禁闭室里时,我在梦里见到她了。”顾小灯仔细小声地和他说,“她是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货。我都怀疑她当初会躲到顾家来,可能是因为顾家的饭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这里来,天天顺手牵羊吃好吃的。”

顾瑾玉又笑:“这样……那我亲爹呢?”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义父也没有告诉过我。”顾小灯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长的什么模样,盘靓条顺的,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有天赋,你亲爹肯定是江湖上长得好看又厉害的人,应该不会很难找的。”

“判断得毫无依据。”顾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搁膝盖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和天生关联大不到哪里去,什么环境才有什么样的人物。”

顾小灯福至心灵:“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江湖人了?”

顾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张等晴被带走之前的夜谈。

【不要告诉小灯说我被带走了,就说我在顾平瀚的军营里参军,他已经很担心我了】

【我知道顾家不适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们世家的凶险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灯不行,他好不容易才从江湖脱身的,他还那么小,顾家再差也不会比他七岁前待的地方差】

【顾瑾玉,你永远不知道小灯七岁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记得,那是我们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只能是你】

【你这辈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这条偷来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护好小灯】

【就算你流着江湖的血脉,江湖也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灯一样,只能徘徊在江湖和庙堂的夹缝里,你在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殊途同归的人了】

【顾瑾玉,没人能忍受一辈子夹在窄缝里,你下次再算计小灯时,你掂量掂量】

“顾瑾玉?你说话啊。”顾小灯撞撞他,“碰上什么江湖的奇人异事了吗?”

顾瑾玉回过神来,轻笑:“听到一些传闻罢了。”

“你心里憋很久了吧。”顾小灯戳戳他膝盖,“这些你只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这么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

“那便说些此刻的。过去的更改不了,未来尚有转圜。”顾瑾玉低头轻撞他额头,“在书院里过得如意吗?”

“一半一半吧。”顾小灯开心地反撞回去,两人跟斗蛐蛐一样碰头,他在这孩子气的亲近里倍感亲昵,叽里呱啦地和顾瑾玉说自己受的那些气,内容都幽默起来。

顾瑾玉轻声道:“这都是必经之路。我昨天让花烬叼着发簪,你以后可以常戴……”

顾小灯忽然凑到他跟前去,仔细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诶?”

顾瑾玉低头看他:“嗯?”

顾小灯严肃道:“顾森卿,你去皇宫当伴读,是不是也受欺负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总是在一些细节的共情处敏锐得让人酸涩,脸上挂着一副“他们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骂他们”的幼稚神情。

顾瑾玉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答话:“那不叫欺负,皇宫里的一切都是恩赏。”

顾小灯嗳了一声,抬手去拍拍顾瑾玉的脑袋瓜,话痨的人忽然不€€嗦了,便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擅长的言语去安慰人了,于是以受害者的共同身份诉诸于触碰。

顾瑾玉只是发了会呆,便发现自己被顾小灯稚薄地拥抱住了。

他愣住了,莫名又觉得安心,索性靠在顾小灯肩头,如张等晴走之前所说的,掂量,反复掂量。

顾小灯拍着他脊背,絮絮叨叨地闲话:“树杈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帮我取山卿的名字呢,有什么好含义吗?”

“一己为山,一己为森,就是这样而已。父王要是给你取名,无非就是那些寄托他愿景的附庸俗名,母妃要是给你取名,也不过是遵循上位者喜好的风雅烂名,让你自己取,你又取不到比小灯更开心的名字,不如我自作主张地给你安个自由点的假名。你不喜欢新名字,不喜欢新身份,怨怪我就够了。以你现在的尊卑位置,你也只能怪一怪我,怨恨不了他们。”

顾小灯听震惊了,扳着顾瑾玉的肩膀直视他:“哇,你还是你吗顾森卿?你居然能跟我讲这么多!还这么坦陈!去了趟外面,转性啦?别吓我哦。”

顾瑾玉只是用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不像以前那般总挂着惯性的微笑,冷漠就是冷漠,阴郁就是阴郁,厌世就是厌世。

他低头靠回顾小灯的肩膀:“你就当做是吧。”

顾小灯心里是听取蛙声一片,他喜欢顾瑾玉如今的松弛和坦诚,这很好,不用粉饰什么。

什么是兄弟?这才是真兄弟啊!

顾小灯来劲了,继续拥抱他的好兄弟,抱着晃晃,又小声问了他:“你为什么突然去外州随军啊,是父王强迫你去的嘛?”

“是,也不是。他喝令我去,但我心里也想。我到外面去,想要亲眼看看三哥选择的路。”

顾小灯竖起耳朵,他就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的兄弟情很拧巴,大概是寄托着仰望、嫉恨、蔑视、又惺惺相惜、荣辱与共的互为取补。

“父王知道我在怎么想,知道我在看,知道我在学,所以他让我去亲眼看看,不管三哥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挣扎在顾家的圈子里。三哥挣脱不了顾家,父王便借着他,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逃脱顾家的控制,没有人能离开错综复杂的权势罗网。”

顾瑾玉把半身重量放在了顾小灯身上,低低道:“山卿,我们都在这里,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熬走这索然无味的成长。”

顾小灯惊呆了,他又扳正顾瑾玉与他直视,大哇特哇:“兄弟,好兄弟!”

顾瑾玉:“……”

“怕什么啊。”顾小灯大力拍打他,把他拍打得短马尾直晃,“我们这么年少,时间多的是!要花多少时间就多少啊,肯花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顾瑾玉望着他,正想一笑,花烬从窗外飞来,敲敲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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