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没有了……”葛东晨的眼睛更绿了,“那他会在哪呢,池塘不过那么大,长洛水源到处有人把守,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冷不冷,还哭不哭……”
不等顾瑾玉发疯,葛东晨就先魔怔地喃喃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厘细节都刻骨地牢记着,从他自苏明雅手里接过顾小灯,怎样抱,怎样吻,怎样看,怎样追,再到怎么跳进池里捞,记忆历历在目,绝望也就纤毫毕现。
顾瑾玉也陷入了魔怔:“苏明雅把他送出去的?他知道是苏明雅将他送出去的?”
“知道。”葛东晨的双眼绿得惊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趁他昏迷时的动作,知道苏明雅拱手把他送出去了,也知道你的欺骗。”
顾瑾玉安静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屏住呼吸:“我的欺骗……”
“他有个哥叫张等晴,是吧。”葛东晨垂着两手笑不出来,“当年他一进顾家,我就着人查探他的来历,他的父兄和江湖上的神医谷有亲传关系,神医谷和千机楼敌对,那个张等晴带着他进顾家避难,没过多久人就不见了,剩小灯一个人在顾家。张等晴的消失,和你顾瑾玉有直接关系,不是吗?”
“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水里的时候,一定带着对我们所有人的恨意,高鸣乾,我,云霁,苏明雅,还有……你。”
“恨意如果有浓淡,他恨得最浓的也许不是苏明雅,而是你顾瑾玉。”
第41章
除夕之夜,长洛的雪格外大,满城因大寒和大乱噤如寒蝉,不敢过年节,不敢高声语,门户紧闭唯恐触怒乱党,苏家之内却有一个地方喧哗了整整半个月。
那是一座苏家私建的佛堂。半个月以来,有人诵佛经,转佛筒,一遍遍地求告。
当年苏宰相夫妇因心系天生病弱的幼子,于天铭六年遍访晋国高人,修建了这座奢靡贵重的佛堂。
苏家满门为公子明雅求康健,求长生,求福祉。
从上到下,无人不信道法,唯独当事人万般厌憎。
苏明雅病弱了十五年,自记事以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浸泡在两种气味里,一种是令人麻木的药气,一种是令人作呕的烟香味。
他不喜医师,深觉偌大晋国的医师皆是无能之辈,无一个能治好他,就连缓解他哮症发作的都没有。
他憎恶佛道,每一个身披袈裟或道服的世外高人在他眼里都是江湖骗子,不是招摇撞骗,就是装神弄鬼。
苏明雅从来不会主动走近苏家佛堂。他有大把的病重的幼年记忆,无数次痛苦难耐地醒来时,一睁眼不是先见苏家人,而是先看见高高的塑金大佛。
佛目低垂,不是慈悲是冷视,不是怜悯是嘲弄。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鬼门关前,加固对佛的憎恶。
那时他想,佛不会保佑他,佛不会共情他,他一生一身的病痛,无人能感,无药可救。
如今,即将十八岁的苏明雅主动跪在佛堂金像之下,面如金纸,全身浸泡在他最厌恶的两种气味里,肺腑里是药味,鼻腔外是烟香。
他拖着高烧不退的脆弱身体浸泡在这两股气味里十天,为了等待那位据说通晓天人鬼神、异闻奇录的九禅大师解惑。
这位九禅大师曾在五年前和御医一起观他眉目,御医断言他至多活不过十七,很可能病故于十五。
九禅却给出截然相反的预言,他说他命数不短,甚至是有福之人,甚至此福曾是艳福,此命曾是安命。
苏宰相夫妇全都相信了九禅,邀住苏家佛堂,为幼子掌灯祈福。
自此苏明雅摘不下左手腕上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也摘不下脖颈间的红线符链,只能漠视着那些于事无补的骗术,厌恶又顺从地与之相安无事。
苏明雅病重垂危过多次,不曾求过神佛,不曾信过九禅,平等地憎恶着一切对他宣告希望、绝望的骗子、看官。
但现在,他主动叩开佛堂的大门,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无比心诚地求九禅一见。
他没有办法了。
冬狩夜,他亲自跳进了那口吞没了顾小灯的池塘,而后七天,凡苏家力所能及之地,全都竭力巡查了三遍,但顾小灯就是消失了,溺在一口平平无奇的小池塘里,溺于背叛,沉于谎言,籍籍无名地被封锁掩埋。
苏明雅要一个顾小灯,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四个字喊不出来,每每思及,都只能是毫无章法地变成撕裂的呐喊。
穷尽人力不可得,他只能穷途末路地来到这座曾经抵触与憎恶的佛堂里。
今夜除夕,风雪呼啸,九禅终于打开木门,一身素衣地来到了金像下,伸手想拉他起来。
苏明雅起不来,委顿又振奋地求问:“大师,弟子想求问一个人的下落,求您赐答。”
九禅是个面目不到三十,气质却无比苍凉的奇人,他请苏明雅起来,又叫他把想要问的人的生辰八字、来历相貌告知。
苏明雅默了片刻:“我……不清楚他的生辰八字,不知他的来历,但我熟悉他的相貌,从他十三到十七的四年光阴,他的每一寸变化,我都清晰地知道,这些够么?”
九禅叹了叹。
苏明雅风声鹤唳,为一声佛像下的叹息摇摇欲坠。
“罢了,公子先起来吧,你想问的,我清楚了。”
苏明雅灰暗的眼睛亮起些许,此时他遍信神佛,若是来了妖魔,只要能给他解惑的,他也都信了。
“公子想问的那盏灯,此时不在这时空,不在这红尘之中。不用再寻找了,公子,放弃吧。”
苏明雅起身到一半,耳边嗡嗡,险些再跌回冰冷的砖面上,九禅用力地扶稳了他,没有给予这个临阵入门的信徒仁慈,而是如当年一样不喜不悲,苍凉地再赠送他一个预言。
“公子,你的命烛长明,只是从今以后,你的心灯怕是长灭了。”
*
苏明雅踉踉跄跄地走出佛堂时,天铭十七年的除夕结束了,皇宫方向传来厚重的钟声九响,无情地宣告改朝换代,属于苏明雅的灯灭岁月也开启了。
他无法接受九禅的解答,更无法承认已有的现实。
趁着此时苏家内碌,苏明雅强撑着出了苏府,去往了摘星楼。
路上风雪灌耳,顾小灯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定时地回响。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
是的,很冷。
【苏公子的手又捂不热了】
是的,很冷。
来到摘星楼,寒霜覆盖了天地,苏明雅走一步,便有一声属于顾小灯在此处的记忆锵然回响。
顾小灯的欣喜,笑容,活泼,明媚,都回响在此时脚下的沉重和漆黑里。
霜雪般的彻骨冰冷在踏进明烛间的刹那飚到顶峰。
不久前这里藏匿着独属于他的顾小灯,是笼中金雀,也是掌上明灯。
现在雀儿沉了,明灯熄了,它不该再叫为明烛间,应该是阴曹府。
苏明雅无意识地抚过顾小灯待过的每一个角落,末了抱着顾小灯遗留在明烛间的寝衣,着魔了一样地贴着那冰冷柔软的布料。
顾小灯跟着他前往白涌山的前一夜就穿着这身寝衣,彼时他抱着他入睡,顾小灯的长发散在枕头上,每一缕都是宛转多情的弧度。
大约因为知道那是临别之夜,于是他把顾小灯牢牢抱在怀里,一直吻到他喘不上气,顾小灯发着微抖埋头贴在他怀里,呆头呆脑地黏着他:“苏公子是亲我的行家,我都躺着了,脚还是软了。”
苏明雅唇角扬起,继而抿平。
新年的雪粘在摘星楼的檐角,逐渐融化成雪水,一滴滴落到了明烛间的窗台上,水声唤醒了苏明雅失智的恍惚,他没事人一样走到了窗台,今夜就像冬狩那夜,满天无星,他垂眼看向底下€€€€底下一瞬不是数十丈的高空,而是狭小的一口池塘。
【苏公子,救救我】
脑海里传来顾小灯可怜的哀哀啜泣,苏明雅下意识地握住窗台,上身倾出去,想再次跳进那池水里。
他想跟顾小灯道一句“新春吉乐”。
第42章
苏明雅半只脚都跨出去了,凛然寒风扑面而来,一瞬叫他僵住了。
大雪之夜,天无星辰,然而此时摘星楼之下,有星点火光连绵成一片,闪烁得如同星辰。
苏明雅半梦半醒地望着高楼下的火光,火与水相悖,一下子打破了眼前的幻觉。
背后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跳啊。”
苏明雅眼皮一抖,猛然转过身来,只见明烛间的大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顾瑾玉穿着一身血腥气浓重的黑衣,系着长刀,短马尾沾着雪水,左手掌心焦黑,右手指尖血红。
“跳。”
苏明雅恍惚的神志急剧地恢复清醒,苏家满门的朝臣此时不是在宫中面圣,就是在内碌内务,此时他身后没有府兵,几乎等同于待宰物。
他收回跨到了半空的脚,眼神和顾瑾玉极其相似:“顾瑾玉,新年伊始,你不在皇宫拱卫新帝,来这里做什么?”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走进明烛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明烛间的陈设,恨不得将一切都复刻到眼睛里似的,好以此带走顾小灯身处其间的岁月。
他从怀里取出个锦囊,将里面剩下的所有炮珠倒在左手里,边走边在明烛间的四个方向各放。
苏明雅看着他异常的动作,直觉有祸:“你究竟来干什么!”
“于公,搜捕逆贼高鸣乾。”顾瑾玉看似平静地在明烛间放下了二十颗炮珠,“于私,找顾家真正的四公子,顾山卿。”
“你什么意思?”
“我和顾山卿,同年同月同日生,天铭元年夏五月,千机楼匪寇把他和我对换。我出身江湖,却长于镇北王府,顾山卿出身权贵,却长于民间。”
顾瑾玉脏污的手捡起了放在高床软枕的寝衣,一只袖口,他便知道那是顾小灯的尺寸。
“我顾瑾玉的出身是长洛诸君嘴里的下等贱种,劣根贱胚。他顾山卿是无数人高攀不上的王府真公子……你一个痨病败类,根本配不上他。”
苏明雅从顾瑾玉第一句话开始便感觉身体不对,他先是愤怒于顾瑾玉假公济私,但紧接着,庞大的信息量和情绪冲垮了岌岌可危的心海,他几乎能听见滚烫的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连日来开闸似的情绪洪流快把他淹没了,他混沌地对周遭人世的一切草木皆兵,情绪的敏感度更是绷在了最大阈值。顾瑾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来日都会调用苏家的余力去证实,可更重要的是,他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骤然意识到了自己对顾小灯的再一次转变。
一个美貌卑微的“顾家表公子”,自然是理应受他赏玩,那是玩物,不是公子。
一个正经出身的“顾家四公子”,是仅低于他苏明雅一等的权贵之后,受他蔑视,却不能容他俯视。
权贵之后,不能是玩物,而该是同尊的同代人上人。
顾瑾玉说他不配,他却在绷紧的情绪洪流里本能地想到€€€€原来顾小灯是值得当他的恋人的。
顾小灯不必口口声声叫了他四年的“苏公子”,他合该平起平坐地叫他“明雅”。
苏明雅竟在想,原来顾小灯是配得上自己的,然而随后,他又为自己这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感到百孔穿心的无措。
顾瑾玉的眼里布满血丝,血红的右手握住了刀柄:“顾山卿在哪?”
苏明雅抖着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竭力让自己维持体面:“顾家之事……和苏家有何相干?你要找人,应该去找镇北王,找京兆府……”
顾瑾玉抽出了刀,刀身上凝固着对葛东晨穿胸而过的血,他不介意彻底疯了,断送什么青云路都可以,他要为自己破灭的希望寻找罪魁祸首,替他报仇,替他发泄,为此和有罪之徒同归于尽都行。
“我让顾家留他到年关。如果一切顺利,此时他还在广泽书院里看书养狗,而不是百人千人地告诉我他被高鸣乾欺侮,被欺凌到摔进寒冬的水里。”
顾瑾玉唇边溢出了血丝,嘶哑地大吼:“苏明雅,是不是你伙同顾苏两家,把他带去的冬狩!是不是你亲手药倒他,亲手把他交给了葛东晨!他那么喜欢你!他那么喜欢你!”
顾瑾玉急怒攻心地低头吐了满衣襟的血,提着刀掠上前去,恨不得凌迟苏明雅三千刀。
偏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匆匆赶到的祝留使尽一身武功抓住了顾瑾玉,劈手夺下了他的刀:“主子,主子!不能再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