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私塾,葛东晨不知摆弄了他多少次,那时候和他最亲近、最亲密的苏明雅,在做什么?
看着?
第58章
顾小灯和顾瑾玉从东门出发前往摘星楼的时候,苏明雅正在去往顾家的路上。
他安静地在马车中拨着佛珠,身前坐着一个少年,每一寸骨肉都几乎贴着顾小灯的模样长,身形极其相似,只是脸再怎么仿、怎么调教都难以拟形,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苏家有远胜顾家的调教本领,洪熹三年新春,苏明雅左腕被某人所割,因自主弃疗未能及时救治,险些失血过多而暴毙。自那之后,苏家为了唤出他的生志与生趣,每年都会养出四个人,仿着顾小灯从十三到十七的模样养,而后送到苏明雅面前。
连同最前头的苏小鸢一起,苏家想用这些形不全态不似的模仿品吊着他的赖活。
苏明雅有无生趣看不出来,苏家内部的其他主子只知道,苏明雅的生志是佛堂中的九禅大师点出来的。
洪熹三年正月二十九,苏明雅在佛堂里度过弱冠生辰,重病一场,但随后便不再拒生,并且亲手接过了调教模仿品的事,从此每年,他身边都放着一个十七岁的模仿人,隔年继续换,像是为着什么到来而做准备。
今天随着苏明雅出行的少年,是第一个没在新年就被换下来的。
遮去这少年的脸,端看身形,或可与顾小灯抵个以假乱真。
马车停在顾家大门口时,苏明雅拢袖戴好佛珠,下车时天下小雪,风雪摁出他胸腔中的闷咳,病弱之气,让他自己都恍然思及如年少。
*
此时顾家里虽然无主,却都上下有条不紊,噼里啪啦敲三个算盘的祝弥听到侍卫来报当朝宰相破天荒地来拜年时,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淡定地想了想,就安排好了。
祝弥整整衣冠起来,朝一旁看朝政军务的顾仁俪柔声说:“小姐,苏宰相登临,我去招待。”
顾仁俪抬眼:“好,不难应付吧?自我回来就不曾听过苏家四子亲自登门,瑾玉今年谢客,敌对的怎么却来了。”
祝弥笑了笑:“没事,我客客气气地迎进来便是,云麾将军还没走呢,请宰相屈尊和葛将军共处一个客房就好了。”
顾仁俪挑了挑长眉,忘记了还有以毒攻毒这一茬,于是放心了。
将近一个时辰后,祝弥回来了,顾仁俪好奇地问:“没有血光之灾吧?”
祝弥摇头:“那倒没有,苏宰相以温雅闻名,不是王爷那种暴力取胜的,全程都很稳定。葛将军这次也沉着了不少,大概是昨天见到公子之后让他升华了吧。”
“没有硝烟味么?”
“那还是有的。”祝弥坐到她旁边去,惟妙惟肖地模仿苏葛两人的神情,“苏宰相和葛将军在给对方推荐继父。”
“……”顾仁俪眼角抽动两下,八卦之心得到满足,无语之情涌上,“互为杀父仇人的两个人,在新岁聊这个话题,阴间得阎王来了都得赞叹一句我辈中人。”
“这等人真是长洛世家特有的土特产。”
*
顾小灯巳时到的摘星楼,脸上戴了一个木质的雀鸟面具,路上透过车窗看见行人戴的不少,听闻是当今女帝近几年推行的新习俗,他刚露出点感兴趣的意思,顾瑾玉便去买了两个回来,自己戴个和小配有些像的犬类面具。
戴个面具让顾小灯有了几分安全感,身处顾家之中还好,顾府和七年前相比变化极少,出了顾家便是一番新天地。
摘星楼却是和七年前别无二致,楼中掌柜本不开放明烛间,顾瑾玉扔了块定北王的令牌,顿时畅通无阻。顾小灯一路而来话少,一步步走上最高楼,看到明烛间的门才歇了歇。
风寒初愈,爬这么一段漫长的楼梯就让他鬓角冒汗,于是他把雀鸟面具顶到头上去,面具两边的小翅膀就在他头上变成了小耳朵。
顾瑾玉全程看着他,现在到了这地方,抬头看到刻有“明烛”二字的匾额便妒火中烧。
这地方是天铭十五年就建好的,“明”字是苏明雅的笔迹,“烛”是顾小灯的字迹,光是看着这么两个字,顾瑾玉就能被自己想象中的热恋情节怄吐血。
顾小灯也驻足在匾额下看了一会,看完推门而入,只见放眼望去,纵使它已历经数年光阴,但明烛间的摆设和布局还和他记忆中二十三天前的场景相差不远。
顾小灯独自走进去,顺手关了阁门,把顾瑾玉关在了门外,门扉差点把顾瑾玉的鼻梁撞歪,他默默地驻足在门口,自觉不去插手,只是低着头把额头抵在门上,颓唐得像脊梁骨被抽走了。
顾小灯只是习惯了。
以前他每次到这地方来,总是一进就关门,绝大多数情况下,明烛间里只有他和苏明雅两个人。除了最初在此地相会的时候,那时苏明雅病得厉害,需要两个会医术的仆从照料着,顾小灯初次渡他药血便是在这地方。
在明烛间私会的两年里,苏明雅的身体如他所愿的越来越康健,与之而来的,是顾小灯以为越来越明媚健康的两人关系,谁知道紧接着的却是止不住下坠。
这个念头浮现之后,顾小灯便自己掐断了。
他和苏明雅的关系,就像苏明雅那与生俱来的哮症,沾了难以医治的病毒。
有人曾是病美人,然而遗留下来的情与事却只有病和丑。
顾小灯想到明烛间来,为的再简单不过,不是想回望,只是想翻过页。
他拍了拍头上带翅膀的小面具,正想转身和顾瑾玉说话,才发现自己把他关在门外了,便走去开门。
门一开,房外的顾瑾玉就像活过来一样:“小灯,你进去了好久,是逛完了便想走了吗?”
“哪里久了?半刻钟都不到。”顾小灯活动活动手腕,毫不客气地问他:“顾瑾玉,我问你个事儿,如果我把这里砸了,顾家赔得起吗?”
顾瑾玉一路以来的小崩溃和煎熬一扫而空,心里有万千烟花怒放,连带着声线都有些夹:“小灯想砸几次就砸几次,就是一千次,我也赔得起!”
“你说的啊,那我可就尽情给你找麻烦了。”
顾小灯以为这么说能给顾瑾玉造成一定的报复惧怕心,他压根不知道顾瑾玉正心花怒放着。
顾小灯扭头关门进明烛间,挽起袖子便开始大肆破坏起来,想通过打砸毁掉这地方,地方可以重建,他的情感与记忆不能,一开始砸便是摔破了镜子,绝没有重圆的可能。
专注地砸了不知多久,顾小灯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他在直觉的驱使下走去再度开门,这一回门口不只有顾瑾玉,还有明烛间的主人。
时隔二十几天,他和相差了七岁之别的苏明雅对上视线。
苏明雅望着他,眼里血丝密布。
第59章
明烛间门口簇拥着两拨人,带刀的多,佩玉的少,剑拔弩张得仿佛要在这高楼开打的架势,是顾小灯的开门打散了硝烟,让这肃穆的寂静中透着股乌泱泱的诡异热闹。
顾小灯像误入鹰群的松鼠,懵了一瞬便扯下脑袋上的小面具盖住脸,留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黑嗔嗔眼睛。
不知是面具还是心理缘故,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与门口披着斗篷、白衣紫带的苏明雅对视了一眼,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顾瑾玉和葛东晨都变得更高更壮实,苏明雅比从前高些,却依旧清癯,当年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寸健气荡然无存,眉目之间与气色之中又萦绕着病气。
顾小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十五岁那年,苏明雅因重病被接回苏家,又因分别月久而召他来此地私会。
那时是他在门口,苏明雅在门内,苏明雅如此刻一样顶着沉疴日久的病弱容颜,见到他先笑起,而后伸手,彼时十五岁的顾小灯便主动箭步上去。
如今顾小灯后退,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苏明雅伸出的手垂在半空,顾瑾玉站到面前,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前,苏明雅原地不动,脑海里却烙印了方才所见的一面。
顾小灯依旧如记忆中纤细匀称,明媚绮丽。
他在这新春里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因为使力过度而白里透红的小臂,穿一身青柳色的新衣裳,戴一方展翅的面具,像一只衔着柳叶从天尽头飞回来的飞雀。
时光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地凝固了,他依然保留着让身边人一块变明亮的特质,依然是一束澎湃的阳光。
记忆中桃花源一样的广泽书院是阳光照耀下的避世孤岛,此刻沉寂晦暗了七年的明烛间也因为明灯复点而变回了应有的娱情意味。
苏明雅胸膛中灼灼。
神佛之下,黄泉之上,红尘之中……他这旷日持久的长夜终于结束了。
身后苏家侍卫的手全部按在剑柄上,直到苏明雅表面沉稳地收回手,气氛才稍微缓和几分,他不提顾小灯,反而朝顾瑾玉说话。
“王爷,别来无恙否?朝中多日不见你,听闻你急病告假,年关内阁繁忙二十日,众臣莫不忧心君之贵体。昨日又听闻君今春谢客闭门,众卿忧心忡忡,苏某今早特登门探病,未曾想得部下通报,声称君驾临摘星楼。”
“有劳宰相挂念,顾某无恙,深冬池水大寒,坠了水风寒便重,久病就成疾,既不想见贱人,也不想被贱人见,以免加重了病情。”
苏明雅不像葛东晨外放,任何人到他面前似乎都见不到他的坏模样,他于人前永远稳定,不戴面具胜戴假面。
顾瑾玉则是个见人成人见鬼成鬼的弹簧,私下如何掠夺疯砍苏家不提,到了明面上,和苏明雅的态势不像对葛东晨那样无所保留地滥用暴力。
同是剑拔弩张,但这两人出奇意外、又情理之中的客套虚伪。
顾小灯背靠在门内,耳畔嗡嗡地听不太清门外在说什么,心里一片喷泉似的惊悸。
他有些怕。
先前看见顾瑾玉的刹那是被他的体型震骇住,如今看到苏明雅,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吊诡直觉,苏明雅似乎要把他大卸八块吞吃入腹一样。
顾瑾玉到他面前是一股“别走”的小心意味,想利用他的前提还知道小心翼翼地哄一哄,苏明雅却是一种“回来”的无声强势。
他看一眼被他拆得东倒西歪的明烛间,摸摸脑袋瓜,心想,你把我扔给高铭乾、葛东晨他们的时候,和岳逊志一起头头是道地评断我色相不好的时候,你才不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恍惚了一会,顾小灯越发觉得昔日恋侣是今日狗屎,往日的栖息地是今天的马蜂窝,蜂蜜刮掉了,剩下满地的蜂刺。
他忽然对拆“家”没了兴趣,要拆的话或许得去拆苏明雅的脑子,那才解气,那才正源。
顾小灯刚想走,门外的顾瑾玉便恰好轻唤了他:“小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他戴好面具扒开门,不看苏明雅那拨人,麻溜地挪到顾瑾玉身旁,顾瑾玉也用高大的身形挡住他。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平静温和的邀请:“今日得缘,苏某访过顾家,不知王爷可愿光临苏府?恰好君之五弟顾守毅正与四王女一同回了苏府。”
顾瑾玉挡着人,只低头看他:“你想去吗?”
“啊?”
顾瑾玉忍住想摸摸顾小灯的手,知道苏狗舞贱意在小灯,姓苏的烂种不过就是想让顾小灯前去苏家。
苏杂种同顾小灯“在一起”的四年里,顾小灯一次也没有去过苏府,至多就在这明烛间的窗台上眺望底下不远的苏府。
顾小灯与苏家其他的人也没有见过面,但苏家本家的蔑视还是穿过了无形的屏障,扎在他的周遭。
顾瑾玉想替顾小灯回绝,但还是得问问小家伙。
他轻声再问呆住了的顾小灯:“你想去吗?我在你身旁,你想去哪都好。”
顾小灯眼睛滚圆,也意识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赶紧拉过顾瑾玉的胳膊往外走,他的手太小,顾瑾玉的臂膀又过于结实,单手拉不住就成了揽。
“我不要。”揽不动,他推着山一样的顾瑾玉哼哼,“顾森卿,咱们去别的地方吧,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另一座很高的楼,我想去那看看。”
顾瑾玉僵硬得由着他推,卡壳的车一样刮着地面:“好……咱们走。”
“咱们”,多么动听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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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摘星楼,顾小灯吐出一口浊气,把面具戴严实了点,撒开顾瑾玉便探头钻进马车里,一把抱住毛茸茸的小配。
顾瑾玉失落了些许,刚想跟着进去,就见顾小灯呼哧呼哧地抱着小配出来:“不坐车!憋得慌,我想走走。”
话落,顾小灯就见顾瑾玉从车上麻利地掏出了狗绳和止咬器,迅速套好了嗷呜直叫的小配:“好,你牵着这傻狗,不用抱它,让它走走才能延年益寿。”
顾小灯悬在明烛间的心顿时掉到了手里的牵绳,小配落地就撒丫子,顾瑾玉顺势包住他的小手:“来,咱们一起去揽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