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第66章

无解的,他束手无策。

顾小灯正在怒气蓬勃的时候:“我们是在同一片姓氏的屋檐下长大的啊!不知道你骗人时,我当你是兄弟,不比血亲分量轻的兄弟骨肉,是家人!我从来没对你萌生过任何恋慕,不管有没有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春闺梦里人看待过!你、你怎么会喜欢我的!这简直是手足乱伦,我不理解……”

他还有一套自己的伦理对比:“你喜欢我这事,简直就好像我和晴哥、你和守毅也能这么乱搞一样!太可怕了顾森卿,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不捶他了,扭头想起身跑,顾瑾玉当即从水里伸出一截肌肉绷紧的手臂,猛然拽住顾小灯的胳膊,吭哧嘶哑地小声说话:“是,我不是东西,我不止有错还有罪,可我不是疯子……小灯,你别怕我,别走,别这么扔下我。”

顾小灯长发蓬蓬,炸毛的小松鼠一般拍打他的手臂:“撒手撒手,你比谁都变态,你滚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点力度对顾瑾玉而言不过就是爪子挠痒,只要他想,不用上岸,他半身在水里也能把顾小灯撂倒在青草边为难,但他没有这种狗胆,便在水下岸上不得进退。

他死死扒拉着顾小灯,惶恐又惊惧:“我不想滚,不想再离开你……事到如今,我在你面前罪无可恕,只要你说一句,我往后就拿你当手足看待,山卿……山卿。”

顾小灯手背上又冒起鸡皮疙瘩,感到不可理喻:“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手足?不提这一遭荒谬的感情,从我进顾家的时候你就欺骗我,愚弄了我那么久,你告诉我,怎么拿你当兄弟看?”

顾瑾玉的眼泪忽然便淌了下来,目光发直地看着他,讲话开始疯疯癫癫:“那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好不好?债主与欠债的,仇人与复仇的,主人与为奴的,屠夫与牲畜的,你想怎么待我就怎么对我,骂我打我杀我都可以,尽情罚我可以吗?只要你能解气,只要你不走,不要像讨厌苏明雅那样讨厌我……我没有得到你曾经待他的喜欢,却得来了你如今更胜他的憎恶,我……”

顾瑾玉把自己说得大崩溃:“你这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顾小灯瞠目结舌,瞬间明白了那些暗卫们提到他作死时,脸上为何能露出那么失语的表情。

顾瑾玉泪失禁似的松手,真要潜回池底去,顾小灯一把抓住他,扯住他的衣领,吃力地把他拽到岸边:“你什么意思?你想用你的生死来威胁我吗?你这卑鄙的崽种!”

顾瑾玉魔怔道:“不是的,我死了,你眼前就能清净了。”

顾小灯气得倒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前后摇晃起来:“我又没恨你到那等地步!你这人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小时候就跳水,如今都已是个老男人了,还想跳!我不要你就不要了,这又不值得你去死,你身后那么多责任,身前还有那么多无限风光,哪一点不值得你留恋?”

顾瑾玉满脑子只听进去了一句:“我老了……你嫌弃我老了……”

顾小灯:“……”

顾瑾玉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睁着混沌悲哀的眼睛看着顾小灯,分外无助:“我没有。”

顾小灯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多想永远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顾瑾玉哽咽,语速骤然变快,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他在这七年里、在这口池塘里、在心海脑中演练过了无数次。

“当夜我要是不急功近利,我要是没有在白涌山上布陷阱,我要是按着原计划到营帐中来守卫,我就能在那群混账欺负你前出手。苏明雅把你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葛东晨和关云霁不能挨到你身边,高鸣乾不能抬膝把你的小腹压出淤青,岳逊志不能在营帐中肆意轻辱你,这群人不能把你逼到这里来€€€€是我自负又无能,是我一手把你推到这里来,是我自己弄丢了我们同年生的羁绊。”

“你没有来到顾家的前十二年里,我过也就那么过了,你在顾家的那五年里,我幸福却不自知,等你消失了的这七年里,我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支撑我苟活到现在的所有理由,就是高鸣世告诉我有一天你会回来,我就盼望着你回来,我想你对我说话,对我笑,我好想你。”

他低头用下颌蹭顾小灯抓着他衣领的手,眼泪稀里哗啦地砸落在水面上:“我好想你啊……七年那么长,我却只梦到你两回,在北境濒死时才能梦到你在我身边怜惜地看我,我明明连幻觉都能控制了,却控制不了梦境,我想见你想疯了……”

顾小灯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震惊到脸上反而挤不出表情了,只是他向来容易共情到周遭人的情绪,此时他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冲动。

那是顾瑾玉克制后的喷薄情绪。

顾小灯揣着狂澜听惊涛拍岸,一浪更比一浪猛烈,撞上礁石,浪花碎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最后疯疯癫癫地说:“我老了,可我还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句句不提他喜欢他,却又句句都是这意思。

顾小灯指尖直抖,末了只得强撑镇定地松开怀里的虎头帽,腾出手去拍他脑袋:“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的废话竟比我还多!叫你起来就赶快起来,不然我也下去游一圈,看看能不能两眼一闭再到七年后去,省得看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

顾瑾玉当即扒着岸边爬上来,落汤鸡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偏生身形又高大,与萎靡不振的气质形成了偌大的反差,像个僵硬的傀儡,迟钝地等待顾小灯发号施令。

顾小灯掏出怀里皱巴巴的虎头帽,一边试图捋平帽子上的皱痕,一边嘀嘀咕咕地转身走:“我好不容易买的合适帽子,都被我捏成麻花了。”

顾瑾玉杵在原地默默地掉眼泪。

顾小灯走出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猛然一转头,长发在风中四散,气得眉目愈发生气勃勃,绮丽又璀璨:“你在那里干什么呀?都成滴水的树杈了,难道要等着春风把你风干吗?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卖什么惨呢你!”

顾瑾玉神志不甚清地抬头,神情依旧带着茫然,身体比脑子先行,木偶似的追了上来。

顾小灯气乎乎地拍打手里的虎头帽,看也不看他,在前头快步走,顾瑾玉亦步亦趋地紧追上来,看到顾小灯的长发在眼前随风飘荡,痴痴怔怔地便伸出手去勾住一段发梢。

岂料顾小灯忽然加快速度,顾瑾玉指腹一紧,扯痛到他了。

他又惊惶起来,眼前人迅速转过头来,右手套在虎头帽里,软乎温热地给了他胸膛一拳:“又发什么疯?我不是在你跟前吗?”

顾瑾玉身体轻轻一晃,心头的滚热涌到眼底,视线模糊,天地清明。

顾小灯气咻咻地骂他:“麻烦精!”

顾瑾玉含着泪不住点头:“嗯。”

第64章

顾小灯把麻烦精叫上了马车,自己却戴着虎头帽坐车头去牵马绳,顾瑾玉不敢忤逆,进车里开了小窗,扒着看车头的他。

顾小灯一侧首,就看见一双眼泪朦胧、直勾勾的魔怔眼睛,抬手便往那小窗拍去:“闹哪样?关窗去!等感了风寒不烧死你!”

顾瑾玉只得关窗,隔着车墙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为了安全,马车都是嵌了玄铁,又坚固又阻音,他这是用起了内功,那低沉的呼唤便一声声震着顾小灯的肺腑,听得他闷得慌。

一旁的车夫是另一拨暗卫,不是昨日那八人之一,但性子大同小异,没过一会便挠着头同顾小灯小声说话:“公子,主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烦人,您别理他,晾他一会就好了。”

这“一会”是七年吗?

顾小灯回头看身后的白涌山,天地两色,萧瑟白寒与欲滴青翠相裹挟,滚滚车轮留下一道延绵不绝的尾巴,他用虎头帽盖住有些胀热的眼眶,在顾瑾玉颠三倒四的“小灯”和“山卿”声里吸了吸鼻子。

马车一路离开,即将驶进长洛东边的青龙城门时,顾小灯勉强稳住心神钻进了车厢里:“你是鹦鹉吗?叫了两刻钟都不停,我听了都口渴!”

顾瑾玉缩到角落去,胡乱一阵拍车里的机关,掏出了一个银壶巴巴地要递给他。

顾小灯酝酿起来的肃穆被顾瑾玉神经兮兮的小心行止破了功,嘴角抽动着,拼命绷住小脸:“衣服湿成这样,冷吗?”

顾瑾玉摇头,他用内功护体了,但不说。

顾小灯没有可怜他多久:“顾森卿,我们的事最好不要拖泥带水,我要同你讲明你我之间的关系。”

顾瑾玉攥紧了银壶,蜷在角落里,通身只有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看他这癫模样,顾小灯拉低帽檐,举起一个拳头挥挥:“我真希望你是杂技团的顶梁柱,或是戏台子的大头目,又能演又能扯还能骗的,我现在反倒巴不得你还是在骗我。”

顾瑾玉目眦欲裂:“我……不是……”

顾小灯看到他把那精致的水壶攥凹陷了,嘀咕了声败家,劈手夺过来,随后把住他的脉搏,硬邦邦地数落:“你能不能放松点?我看你病得不清,我诊诊看。但我不过是个野路子药人,你听着,有病得找好医师治,休想赖到我头上去,我不是你的系铃人。你解决自己的人生,疗愈自己的创口,看你以前不是软弱人,以后也不是,对不对?”

顾瑾玉看着他,嘶哑道:“不,我很软弱,我不能没有你。”

“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顾小灯的小指翘起来,“你只是脑子有点错乱,把过去人世艰难的苦楚误会成是对我的思念了,我真担不起。”

顾瑾玉神志恢复了些,忍着眼泪绷着手臂,垂眼看顾小灯小小的兰花指:“我没有错乱,我很明白。”

“怎么明白?”

“你心里有桃源,永远不会干涸。”顾瑾玉低声喃喃,“你少时见过山林川流,天地在你心里,豁达明朗,我忌恨过你的桃源,我也去见天地,可我心里养不出桃源。我多虚度了七年,见过更多的人世和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希望不绝,无论我是人世艰难,还是红尘顺遂,我都……”

“爱你”的尾音被他自己吞回去。

他抬眼看顾小灯的反应,顾小灯的脸上是“哇塞”的惊讶神情,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没有半分迷惘:“那是你自己对人世的新体悟,功成不必在我。”

顾瑾玉心里剧烈一震。

他撒开顾瑾玉的手,指尖细细摩擦着,就如他此时运转思考的小脑瓜:“我怕是医术一般,诊断不出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你好像有点上火。顾森卿,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什么非我的血就治不了的麻烦病吗?”

顾瑾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屈炸了:“我没有……我真没有……我没有存利用你药血的心,一点也没有!我很麻烦可我没病!”

他再嚷嚷顾小灯也不怕他了,只转着眼珠子打量他:“那我来和你约法三章了,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想拖,咱们快刀斩乱麻地一锤定音吧。”

顾瑾玉瞬间捂住耳朵,脸上浮现绝望。

顾小灯不管他,知道他就算没听见也能看懂他的唇语,便竖起一根根小手指。

“第一,咱俩不可能,我不接受,你趁早认清现实,别做梦,也别做幻觉。”

“第二,你骗我五年,我不原谅,虽然你嘴上认错,可我还是生气。”

“第三,关于咱俩以后的关系,你自己说了让我来决定,我不可能跟你做恋人,也很不情愿跟你当兄弟……”

顾小灯说到这也有些烦恼,他纠结地捏捏耳垂:“我思来想去,就从身边的所见代个例子吧!以后你我就是花烬和小配的关系。”

顾瑾玉:“…………”

“你是海东青,我是牧羊犬,品种不一样不能强求。因为一点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飞禽和走兽的关系,偶尔才会有一点家族成员的交集,不紧密,不深厚。”

顾小灯有些满意自己能找到这么绝佳的例子,但显然顾瑾玉不满意,眼泪又溃堤似的大流特流。

“不许哭!”顾小灯凶巴巴地训他。

顾瑾玉努力地想忍住,但实在太崩溃,便抬手捂住眼睛。

“更不许死。”

他听见顾小灯放轻的声音,裹挟着无奈和温柔。

“我是讨厌你,至多不过希望看你倒霉几遭,但你要是一命呜呼,我心里不会好受的。我想要至少过到快快乐乐的花甲之年去,你不是说想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车厢中无言,顾瑾玉的哽咽声逐渐平息。

*

马车没有赶回顾家,而是停在长洛东区的一家衣料铺,顾小灯昨天逛出了好些中意铺子,脑瓜上的稀罕帽子就是在这儿相到的,怕顾瑾玉在上元节这等好日子害了风寒病,于是直接把他领进去了。

顾瑾玉还有些如丧考妣,顾小灯便推他后背一把:“你顶着张愁眉苦脸的棺材脸,一点朝气也没有,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模样,这么迟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

顾瑾玉的年龄容貌焦虑大发作,十分急迫地努力调整起来。

一进店铺,做伙计的胖婶子一眼认出了顾小灯脑袋上的帽子,对这昨日的可爱小郎君印象深刻,于是笑着迎上去:“哎哟,小公子佳节好,今儿是带着朋友来游玩么?”

顾小灯高兴地回了佳节好,推推帽子指顾瑾玉:“我这笨同伴掉水里了,能不能给他块巾子擦擦头发,您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干爽衣服?不要黑色的,他人阴沉,得有亮颜色的压压。”

“有有有!青衫如何啊?”

“青衫我穿,让他穿丹霞的好了,爆仗竹一样,红红烈烈的!”

顾瑾玉说一不二了多年,此时有些茫然地在这十八流小衣铺里听令,还被顾小灯推进隔间去,看那胖婶子殷勤地展着布尺来给他们俩量裁。

他的眉目与气质到底凶悍些,婶子飞快解决他,就去朝顾小灯忙活:“小公子可有婚配啊?”

顾瑾玉心一跳,就听顾小灯笑:“没有,我眼光太高了!”

胖婶子便识趣了,笑说应该,量完带顾小灯看衣裳去,顾瑾玉眼看顾小灯哒哒地在跟前转,同个陌生人也能热火朝天,随时随地羡慕起来。

顾小灯很快利索地挑好了两身新衣,指挥着他速去换湿衣,不多时,顾瑾玉有些恍惚地出来找人,顾小灯已在前头,身穿一身绣了毛领的青袍,腰以丝绸宽带束扎,纤薄韧瘦,身段风流,举止可爱。

他长发垂腰地背对着他和胖婶子说小声话。

“昨天有人把这铺子里的帽子都收走了?那您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东区那边的世家门楣,盖因给的是雕成花的金珠,就连花销的银钱都雕得像古董似的。”

“哦……”

胖婶子递给他布袋,顾小灯便接过去装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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