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第80章

烟雾氤氲间,飞花吹满山,顾小灯却是侧身,遥遥来看了他一眼。

他含着泪。

第79章

晌午时分,军队进了山城内的驿站歇脚。

顾小灯小时候和养父义兄在东境行商,记忆里没有到过西南,此时看着壮美的满城山花,到底是被震住了,视野里涨满了美不胜收的盛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花开,多到吵眼睛的程度了。

军队入城,秩序井然地齐步向前,顾小灯跟着人群走,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中传来了几下重拍,他耳朵一动,听那踩出曲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瑾玉来到他身侧,眉眼因淋了雨丝而更显深刻。

顾瑾玉伸手在他脑袋上空比划两下:“停雨了,你冷么,累么?饿不饿?”

顾小灯揉揉眼不去看他:“你管好自己就成。”

顾瑾玉又跟了几步,像观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花烬一样,迅速又不露痕迹地瞄了顾小灯许多眼,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比早晨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忧郁。

顾瑾玉话到嘴边的“我是不是哪里错了”便顿住,静静把顾小灯送到了驿站内,这才迂回去找吴嗔。

吴嗔见他来也不意外,还哟了一声打趣:“未亡人来了。”

顾瑾玉一听便眉尾一跳,寻思顾小灯不开心的缘由果然是自己这混账,他默了默:“先生,我跟小灯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已尽力抹去长洛的风言风语,霜刃阁没必要把我之前单向惹的谣言搬弄到小灯面前,平白惹他不痛快。”

吴嗔耸耸肩:“两个人的不痛快,取悦千万人,何必这么小气地想堵住悠悠之口。再者,你怎么知道小公子的不痛快只源于你?”

“……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能告诉的太多了。比如他生父顾琰本是皇室私生子,他自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这可关系到他得以穿梭时间的原因;再比如他这个玄之又玄的药人之身是怎么来的。”

吴嗔显而易见对这个最感兴趣:“神医谷和千机楼,这两个规模不小的门派和我的师门都有莫大的关联,尤其是那个尽整邪门歪道的千机楼。至于你们两位,小公子的药人身体是在千机楼里被折磨出来的,而你顾瑾玉的生身父母,干脆就是千机楼余孽。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

寻根。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

他只是被“寻根”二字敲中,但没完全击中心扉。

他七岁后与养父义兄周游东境江湖,十二岁北上进长洛顾家寻亲,再到今朝继续上路,与其说是寻根……不如说是在寻容身之地和相许之人。

顾小灯揉着后颈走到房内的窗口,大开其窗,眺望近山近水、长街长路的艳丽百花,心中从慌乱归于安宁,扒着窗自言自语。

“我是想寻一个家来着。”

“我可以无根无故乡,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

他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身畔怎能无人可依,他想要亲密无间的家人,想要遍行可通的大道,想自由,想快乐,想自由快乐地爱人与被人爱。

如果没有在顾家意识到、以及被极力塑造成喜欢男子的断袖,并且是下位的断袖,也许他会过一段最寻常世俗不过的普通生活,但这如果已经不可能。己身是男儿,世间男儿多薄情,寻个一心一意互爱互珍的男儿不是易事。

他不止想过找个能结伴成家的儿郎,要大声叨叨从此只爱情郎一人,也要情郎坚定不移地喜欢自己,还想过无论俗世如何议论,他定要跟人家大大方方地成个亲,拜个高堂,入个洞房。举案齐眉两不弃,生同衾枕死同穴,若有一方不幸早逝,对方先走,他便抹着泪立个“亡夫某某”的牌位……

现在他还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被别人当成了“亡妻”。

这么认他的不是依偎过四年的苏明雅,是在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异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虽则苏明雅不可能喜欢他到那等沸沸扬扬的地步……但他们好歹曾是恋人,怎么想也不该是顾瑾玉。

顾小灯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但“亡妻”二字实实在在地击中了他的心门。

如今回想起上元节前游走长洛东区,磕着瓜子听暗卫们谈顾瑾玉时,那首领大哥就曾嘴漏说过,顾瑾玉自尽未遂后的那一年神志不太清,时常会抱块牌位。

那时他不是没想过牌位可能是自己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是“亡妻”。

从前最喜欢苏明雅的时候,他也妄想不出两人能成亲的程度,只乐观地把忧愁托付给未来,只专注当下和苏明雅腻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倘若苏明雅病逝途中,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在背地里立块“早逝吾爱”云云的牌位。

落水前,他不知道顾瑾玉会中意自己,但顾瑾玉肯定知道他是不喜欢他的。

单向的无望暗恋,能撑起疯魔、殉情、一意孤行自认未亡人乃至被记入正野两史的程度吗?

顾瑾玉……曾经这么喜欢他吗。

顾小灯在窗前出神了许久,直到花烬飞到檐下,把鸟喙上衔着的一枝鲜花放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

一定神,却又觉得脸上刺刺麻麻,伸手一拂,却是泪痕。

顾小灯短促地笑一声,拾起那枝鲜艳欲滴的花看看,摸摸花烬的脑袋:“谢谢乖大鸟,你衔给我的呀?”

花烬炯炯有神地看他,啄啄他的指尖,顾小灯嗅觉灵敏,想到什么细节,抬手嗅一嗅指尖,嗅到了轻淡但不容置疑的肉干味。

花烬衔花飞来之前,有人给它喂过零嘴。

大抵是贿赂了它来。

第80章

顾小灯没有忧郁多久,嗅着那枝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便随意剪了块布料,麻利地裁成个简单的香包,把那树枝上的花摘下来收进去,系在腰间佩好便出了房间去。

军队会在这山城逗留一个半时辰,他不打算小睡,想到陌生的城街上领略陌生的风景和人情。

刚出驿站,顾瑾玉就踩着韵律跟了过来,不言不语屏声敛息地跟着,若是还像以前一样步伐悄无声息,那便像是个尾随的影子了。

顾小灯暂时不想面对这个棘手的麻烦精,赌气似地想远离他,于是撒开蹄子只管往前疾步。

顾瑾玉闷头跟着。

离开建于城郊的驿站没多远,顾小灯就跑到了长街的入口,满眼都是涌动的花树和人影,热闹非凡。

顾小灯最喜欢潇潇红尘,距离上次长洛的上元节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此刻活像一条急于入水的鱼,摆着小尾巴就想咚地游进小池大海。

但他刚要钻进热闹,袖子就被拉住了,眼前一花,顾瑾玉突然从他身后闪到跟前来,低头来轻声说话:“小灯,我暂代李三头来当你的暗卫,长街人密,我就不离你太远了。”

顾小灯看见他的脸便有些不自在,抽出被他攥住的袖子挡住一只眼睛,嚷嚷:“那也别离我太近!”

顾瑾玉应了声好,目光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顾小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大步走,为了缓解尴尬便话唠:“暗什么卫啊,真是劳驾了大佛去化缘,就你这大块头和相貌,走在路上不引人注意才怪,还暗卫,明明就是靶子。”

顾瑾玉认真地听进耳朵里,有些失落地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长得太五大三粗了。”

顾小灯脑门上浮现一个问号:“你又跟我装什么呀?我又不是说你丑!”

顾瑾玉不敢再问。

不丑,那是还过得去?

过得去,那是不是觉得还算英俊?

那他有没有希望被顾小灯以貌取人?

顾小灯不知道顾瑾玉心里正想着怎么被他“取”:“嗳,等等,刚才你说李三头,那是谁?是那一直跟着我的暗卫大哥的名字吗?”

顾瑾玉稳住思绪:“对,他还有个弟弟叫李六臂。”

顾小灯唇边梨涡一显。

顾瑾玉抓住一切能和他说话的契机,低头娓娓道来:“据他所说,他家中父母生养他们时到镇上听了一出神话戏,回来就把名字定下了。他们还有个小妹,被取名叫李金刚,如今人如其名,练武练成了练家子。”

顾小灯还没走进人头攒动的长街就眉眼弯弯:“还有呢?”

顾瑾玉喉结滚动,知道他爱听:“还有……我部下的几个副将,个个家中美满,日子和美,但不乏啼笑皆非的鸡飞狗跳,你若不嫌€€嗦,我便说个仔细。”

顾小灯脚步放慢,当真听起了顾瑾玉一本正经抖落周遭人的八卦,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顾瑾玉,看他顶着这么张不笑就冷峻的凶脸,看他手握着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此刻却在喧闹花街上和他大聊特聊市井的烟火人气。

以前的顾瑾玉不是对俗世感兴趣的人。以前他眼里有刀锋,现在有花开。

顾小灯不知道是顾瑾玉过去七年里变了,还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足够了解他。

但不管怎样,往后他有的是时间去重新熟悉他。

“今天是花朝节,这里不是长洛,年节没有带面具的习俗。”顾瑾玉分享俗世时不忘说起眼下,暗戳戳的,“小灯长得好,待会游玩时一定会被很多人送花,你若不喜欢便不要收下,这里的习俗是喜欢谁便送谁人刚开的鲜花,若是收下了,就算是默认了两人的亲密关系。”

顾小灯笑意一僵:“啊?你不早说!”

顾瑾玉抿着一点笑意:“现在解释算晚了吗?”

“这不废话!”

顾小灯抓了抓腰间的香包,早说了,他就不会收下花烬衔着的那朵花。

眼下他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仅收下了,还把那花制成了香包随身带着。

他气闷地在心里对顾瑾玉拳打脚踢,这不愿发作的气鼓鼓落在顾瑾玉眼里,却是一番生机勃勃的可爱。

顾瑾玉垂眸看顾小灯的眼神过于温情泛滥,以致于一进长街,周遭想向他们递花枝的热情陌路人都被劝退了。

顾小灯则是一进长街就被繁闹吸引去注意力,四处张望,探头探脑,如同刚化形的好奇小狐狸,听见喧哗中有人吆喝着“神仙算命,今日打折”,更是忍不住好奇,擦着人群过去瞧热闹。

吆喝声来源于一株花树下的算命小摊,顾客寥寥,蓄着山羊胡的算命先生愈发卖力地扯嗓子,顾小灯二话不说便过去照顾打折神仙的生意了。

算命先生一见他过来就一顿夸:“鸦翎刀裁鬓,小公子,你真是个画中人!”

顾小灯笑了:“谢谢谢谢,您这是怎么算的?随便给我算一把吧。”

顾瑾玉跟着顾小灯蹲下来,利落地取出铜板摆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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