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手里空了,心中也跟着怅然若失,睁开眼抬头看他,顾小灯立即低头来打量他的脸色:“你小子,到底好点没有啊?”
顾瑾玉有些出神地看着他,慢慢地在他脚下盘膝坐好,短马尾的发梢垂在颈肩,眼神在迷茫的倦和专注的奕奕之间徘徊,脸色较往日苍白一些,反倒衬得眉目愈发浓墨重彩。
“你小子”三个字在他心里翻来覆去,他非常喜欢,似病似醉的:“很好……”
顾小灯听了稍稍放心一些,赶忙捶捶麻了的腿,下午他一直在当顾瑾玉这厮的枕头,原本想把他从地上搬上来,但见他睡得香,脉搏平稳气息不乱,便只给他披个斗篷,认命做枕了。
他拍拍身旁的空位:“真的假的啊撒谎精?吴嗔吃饭去了,待会等他回来再看看你。你先从地上起来,睡了三个时辰,太阳都回家找饭吃了,你呢,大块头大饭桶,这会饿不饿?两刻钟前行军到了过夜的驿站,你的副将来过,说都知道你身体不安生,让你醒了少操心,多休息。”
顾瑾玉抬头看他,正巧看到顾小灯微眯着眼睛转动脖子,必是下午都在这陪着他,坐久身子骨都酥麻了。
晌午时他的头发还是束成一个规整的发髻,此时松泛成一束简单的长马尾,随着他颈肩的活动,马尾里参差不齐的短发垂下来贴着耳鬓,每一缕青丝都洋溢着青春逼人的光泽。
他揉着后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尾微潮泛红,眼神顿时有了几分多情意,垂眼看下来时,春雨花开般,狐妖化形似,惊心动魄地清艳。
顾瑾玉这时莫名在想佛家的因果,想着是不是自己积过不少德,德孽相抵还有剩,于是收获此刻无所顾忌的眼福。
顾小灯眨眨眼,眨去生理性的泪意,反手用手背在顾瑾玉发顶上抹了一把:“脑子还不大清醒吧,一脸半死不活的呆样,傻狗子。”
触电似的感觉从头上蔓延下来,顾瑾玉脑海中嗡鸣一声,迅速握住了他的手,爱不释手的。
顾小灯任他捉着,耐心地低头同他说话,拽拽他的神志:“抓不腻啊?抓一下午了都,我手指都红了,也不止手,你看我背后€€€€”
他侧过身,把马尾捋到身前去,把后背衣服上干涸的大片血迹给他看:“我的衣服也是红的,溅到了你好多的血,是不是很刺眼?你小子是撒谎精,麻烦精,还是吓人精,晌午吓得我心肝那个抽呀,你吐了三口血,我就像挨了三记心窝脚,这会还觉着心头哽得发疼。”
顾瑾玉怔怔地看着他侧身拧出的漂亮腰线,听他絮絮软软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切和怜惜,神志在顾小灯若哄若招魂的声音里回神,虽坐在他脚下,心却如在云端。
他想,太阳真的下山了么?
怎么我的心魂脑海里全是万顷天光。
他明明什么话也没说,顾小灯却在这时伸手轻点他眉心:“给点阳光就灿烂了?”
顾瑾玉下意识单眨左眼,抬头逼近他,眼里闪着兴奋,沉沉地用力应了一声:“嗯。”
顾小灯心里呱了一声,直起腰来拉开距离,此时虽他在上,顾瑾玉在脚下,但他还是感觉被顾瑾玉炽热的眼神吞了一角,野狗似的滚烫狂热扑面而来,简直得用热浪滚滚来形容。
好在这时吴嗔回来了,一见顾瑾玉醒转,打结似的眉头松了不少,忙来探问察看。
“此时身体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顾瑾玉对上外人便冷静成水波不兴,“但下午有件事没能及时告知,现在补上。蛊虫发作时,我眼前出现不曾踏足过的陌生地方,看见一双左黑右绿的浑浊鱼目,还有一道命令,我想那就是蛊母。”
他把那时看到的幽深黑山、无数泉眼、浓厚雾气都详尽描述,问吴嗔:“蛊母的藏匿之地九成不在中原,霜刃阁有没有南境异族所居的记载?”
吴嗔听得眼皮直跳:“你知道这个异族在古老传说里叫什么名字吗?叫千山族。后来他们能辨认千山,转而改名巫山族,百年前晋国的南境线往前推进了三百里,迄今共进六百里,登记造册的南山也就八十几座。霜刃阁再怎么网罗四方,也搜罗不到国人不曾踏足的尽头,你描述的黑山万泉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顾小灯在一旁听着,心头又难受地抽了一阵,千山茫茫,倘若找不到蛊母,吴嗔找不到法子,难道就只能看着顾瑾玉魂灭身留吗?
顾瑾玉觑到了顾小灯的低落,便轻轻摩挲还握着不放的小手,粗糙的拇指指腹轻揩他手背两下,语意无事。
吴嗔又拧起眉头:“你说蛊母有命令,这可得万分警戒,我勉强能抑制蛊的成长,但蛊母操控意志的能力是看不见摸不准的玄怪,我遏制不了不透明的脑子的变化。你会被操控成什么样子,也许连你自己都不够清楚,晌午能明显到让你察觉的命令是什么?“
顾瑾玉平静:“自杀。”
顾小灯:“!”
心如刀绞一瞬。
顾小灯呼吸急促了些,立即去看顾瑾玉的神情,唯恐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被那蛊母操控影响的灰暗。
但顾瑾玉脸上古井无波,察觉到他看他,还转动眸子朝他笑。
顾小灯看他不复以前阴郁颓然,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担忧之中,他猛然想起年少时在顾家东林苑的水池里,把顾瑾玉捞出来的事。
那是他们少年时心照不宣的一次魂魄共振。
顾瑾玉本就是个矛盾的怪人,顾小灯知道他的魂魄可能有时还停留在顾家的禁闭室里。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长洛在身后五百余里,他们还将继续向西南而去,远离花团锦簇之下乌云密集的繁华国都。
顾小灯自忖正在一步步远离那漩涡,他又看了顾瑾玉几眼,心中想着,顾瑾玉在尘世中比他多跋涉了七年,也许他早早地把原生的阴影剔除掉了呢?
吴嗔也没办法:“一己意志能扛住的时候还好,就怕蛊母下一些不违你本心能让你入坑照做的命令,只能平时多和身边人交流注意了。“
待叮嘱完,吴嗔便将他二人轰出马车去,他准备闭车造蛊了,由不得腻歪人旁扰。
顾瑾玉这个当事人出来时脚步虚浮,脸上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平静样,惹得顾小灯热锅蚂蚁似的围在他周围转:“顾森卿,你听到吴嗔再三强调的了吗?身体这个他还能想想办法,脑子可不行了,万一被操控了意志还不自知就倒了大霉!你可不要再当锯嘴葫芦了,要多和周围人说说想法,旁人才好及时发现你的异样。”
顾瑾玉也不说先前就已经把军务朝政分拨给众下属分担和监督,只低头朝顾小灯示弱:“好的,那我接下来多和小灯说好不好?你要看着我,看到熟悉非凡,看到能一眼定夺我的几分异样。”
说罢他担心自己说得过度,却听顾小灯掷地有声:“废话!”
顾瑾玉耳边一嗡,心头怦然。
“你成天在我周围晃,当然要跟我多说话了!从今天开始,只要你过来找我,你就带个大水壶,每炷香都要和我说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去找纸薄记录你的样子。”顾小灯板着手指叽里呱啦,“这本子就叫麻烦精病历。”
顾瑾玉心头一热,欣然轻笑:“小灯要接管我这个烫手山芋么?”
“那就改名叫山芋麻烦记。”顾小灯甩甩还被顾瑾玉牵着不放的手,“山芋!你知道你有多烫吗?我以前常喝芋头粥的,要不是你这块山芋太粘太硬,我就操起菜刀铛铛把你剁了煲粥喝。”
顾瑾玉被他可爱得紧,眉眼间的往日阴郁一散而空:“请你喝我,快一点喝。”
顾小灯也笑了,两个人默契十足地苦中作乐。
他用空着的手比划成菜刀,振振有词:“一把菜刀八面挥,一个山芋碗里装,真火十分熟,调料八小碟,我这就吹吹呼噜一口,尝个好不好吃。”
顾瑾玉伸出另一手平举做食材,看顾小灯的手轻轻劈在臂上,心里非常幸福地想,好刀,可爱,想被砍。
“我知道小灯不挑食,我等着化作你唇舌之间的声色。你是要细嚼慢咽地品尝,还是囫囵吞枣地生咽,我都无比期待。”
*
入夜,刚吃完晚饭,顾小灯说到做到,真从军需部那速速讨来了一本册子,铺在驿站房间的桌子上提笔认真落字。
顾瑾玉就在一旁看着,轻笑着看顾小灯一本正经地在册子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等着他落笔下午说的某某病历,然而狼毫落下,展字渐不同。
顾小灯指如修竹,字如拓印。
册名《森卿复安录》。
顾瑾玉唇边的笑意一顿,还能撑着笑,看顾小灯认认真真地吹吹封面,继而翻开,记载今日。
【洪熹八年春,二月花朝节,西行五百里,灯与森卿游】
只是第一句话,顾瑾玉看着,心头如有钝刀,割一刀,涌血不止,再割一刀,含糖灌蜜。
他抬眼看灯下的顾小灯,他神情专注,不见半分玩笑,落笔也全然不见凝滞犹豫,每个字看起来都发自肺腑,平平淡淡,浓情真意。
【森卿呕血,透灯衣衫,衣除血去,灯心不宁】
【森卿中蛊即历劫,摧身折魂乱心神,灯观森卿录十月,唯愿森卿复康健】
顾小灯写完几行字,提笔去蘸饱墨,专注得无暇看一眼旁边眼眶发红的麻烦精,他只是在写自己的所想,然后问一问顾瑾玉的所想:“前情背景简明扼要地交代好啦,顾森卿,来,你说吧,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记下来。”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我最生气的时候和事件已经过去了,你还有什么混账事能惹我啊?”
“你在广泽书院里写过五本《山卿见闻录》,你落水消失的七年里,我全翻开来看了,也全都背下了。”
“哦,你€€€€”
顾小灯蘸好了的笔正要提起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然瞪圆眼睛朝顾瑾玉看去:“啊?”
一回头却见顾瑾玉双眼如渊,顾小灯提着的笔尖同时滴下一滴墨,两滴水珠在夜里的声响放大成潮起潮落。
“我在你年少的生活里,涉入时间短,参与事件少,翻遍你五年的见闻录,有我的记载很少,却不单薄,字字都是珠玑,我背了又背,想了又想。现在我在你笔下……竟有一整本只包含我的见闻录了。”
第84章
花朝节一过,仲春雨又下,顾瑾玉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顾小灯,逐渐成了行军路上他人眼中的奇妙景色。
每到休歇时分,将士总能瞧见他们两人在人群外对坐,两人手中都拿着本册子,互相说着话,小公子神情认真地握笔奋笔疾书,主将则握着截炭笔慢慢地作画。
即便那小公子有时会气呼呼地举手拍打几下主将的脑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能叫外人感到尤为和谐,不时还有海东青和牧羊犬围着他们转悠,看起来愈发有四口之家的架势了。
耳力好的几个八卦副将有时还会鬼鬼祟祟地凑近去,偷听几耳朵他们说的内容,待被主将赶回来,关系好的部下便凑过去问听得什么,副将们一脸“诶嘿嘿”的姨父笑,部下们也跟着“哎哟哟”地笑,快活的气氛呼之欲出。
十七日这天午间,军队在山脚平原稍作休整,顾瑾玉弓也没带,钻进灌木丛里没多久,就猎了四只兔子和摘了鲜果回来,顾小灯刚生了火,抬头就看到他两手拎着荤素食物回来,小配跑去围着他转,他便轻笑着用手背蹭蹭小配的狗鼻子。
顾小灯摊着十指烤着火,看他疾步过来,看他在一旁麻利地串了兔子烤火,忽然有些好奇:“看你对行军路上的诸事都很从容,顾森卿,你经常过军旅生活嘛?定北定北,他们说你当初在北境过了两年,那时候的军中生活是怎么样的?”
顾瑾玉迎着他的目光一直衔着笑意,把过往艰涩挑拣出觉得有趣的讲给他听:“北境广袤贫瘠,天高地阔,一年有三季冬,军中一直穿大毛袄,好吃的东西很少。现在回想记得最多的滋味是羊膻味,我数不清烤了几只肥羊,而且是小配牧的羊。”
顾小灯听了就伸手去摸摸小配的脑袋:“小狗狗厉害。”
顾瑾玉在小配摇着尾巴的汪汪叫里靠近过来:“我也要摸摸。”
“好好好,你也厉害。”顾小灯乐了,伸手也拍拍他的脑袋。
他有些失笑,顾瑾玉这几天腻在他周遭,有时看他贴贴抱抱小配,就在一旁吃一些没必要的傻醋。
顾瑾玉身后好似也有一条看不见的大尾巴,把率先烤好的兔腿用油纸裹了送到顾小灯眼前,说着北境事给他佐料:“北境很适合跑马,地方虽然苦寒贫瘠,但也有壮丽的地方,我记得行军路上经过十七个绿洲,其中三个在极北的大狄山脚下,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我们饮马绿洲上,看冰川上倒映的浮云。”
顾小灯边啃兔腿边听着,正听得有些入迷,就听顾瑾玉来了一句:“我回头望东南,想你想得想跑进金黄的落日里。”
顾小灯咳了一口:“夸父逐日啊你?”
“不是,想跑进落日里,融化在地平线上,那时候天天想死。”
顾瑾玉面色平和地翻烤着手里的兔子,眉目间洋溢着阳光的欣然意,与之对比的是口中说出的阴暗话,自己仿佛也没注意到不对。
“刚到北境的时候上阵打头仗,那时不熟悉北戎人,只顾带旗冲到前头。异族人爱放冷箭和毒物,回来时我记得自己趴在北望的背上,花烬在头顶苍蝇似的叫个不停,耳边听得最清楚的是血水一滴滴掉进雪地里的声音,声音大到盖过马蹄声,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真好的声音,我要去到小灯身边了。”
顾小灯听懵了,手里的兔腿差点掉了,抬头只看到顾瑾玉平静欣然的英俊侧脸。
“死掉是一件好事,既全了马革裹尸的动听名头,又全了到你身边去的夙愿,非常好。”
说着他笑了笑,顾小灯被他那笑声惹得回神,看他满脸不做假的认可神情,后怕且心惊,于是举起手中咬了一半的兔腿硬塞到他嘴里去:“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好什么好!”
顾瑾玉猝不及防地含住了半只兔腿,像一个刷上了桐油的铁傀儡,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顾小灯气恼地用干净的手拍拍他:“你这浆糊脑花真是不时就把我干得稀碎,什么轻生重死的臭毛病,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这样,我现在就坐你跟前,你要到我身边来那你就来呀,我又不在地府,你刚才说着还笑,笑你个大头鬼!”
顾瑾玉叼着兔腿,歪头看着他,脑子里回荡着顾小灯头句话里的“把我干得稀碎”。
顾小灯看他眼神发直,抬手在在眼前挥挥:“说话呀你,你在想什么,又发什么呆啊?”
顾瑾玉手里还翻烤着兔子不让烤焦,一面仰头把剩下的半只兔腿含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咽了下去,舌尖舔过嘴唇,垂眼直勾勾地看着顾小灯:“我在想……我把你的口水吃进去了。”
顾小灯:“……”
顾瑾玉认真道:“不许反悔,小灯自己给我的口水,我咽下去的,你要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