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第91章

走远了,葛东晨跟木桩一样定在花草中,连转身都没有,就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顾小灯愣住了,什么情况,这鬼样子是被夺舍了,还是又在整什么变态花活?

一旁的葛东月忽然小心地拍了拍他:“你、你不要理他。”

她还把手里的食盒塞到了顾小灯手里,故作老成持重地皱眉说话:“葛东晨说话一向很恶心。你有想问的跟我说好了。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或小姐,叫我阿吉就行,这是我的巫山族名字。”

顾小灯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一会,暂且冷静下来:“你说话比你哥管用?”

她严肃地点头:“嗯。他得听我的。”

顾小灯感到奇怪,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总是绷得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城府不浅的高深莫测样,但其实眼神比葛东晨清澈许多,情绪并不难窥探,透着股黑白分明、不知世事的刚烈和天真。

顾小灯看出她没有说谎,便问起了眼下的情况,葛东月板着脸一一作答,他觉得她甚至像当年书院里被夫子指名回答课业的年幼学生。

“抓你去南境是因为你的血很奇怪,我们也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你和晋廷那帮人再待一块,我要带你到我母亲那儿,到时她会确认你对巫山族究竟是好是坏。这是主要的原因,次要的……”葛东月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奇妙的懵懂情绪,“葛东晨应该是喜欢你,很喜欢,很恶心,他明明也知道恶心,我不懂。”

顾小灯手背冒起鸡皮疙瘩,小脸快变成苦瓜了,吐息几回才缓了过来,追问起关心的:“我走了顾瑾玉怎么办?”

“哦,信我,不会死的,你放心就行。”葛东月冷漠。

顾小灯想起顾瑾玉曾说过的,他感应到的蛊母长着一黑一绿的异瞳,身在一片瘴气不散,到处是泉眼的深山中。

他疑惑地观察葛东月:“你是蛊母?”

“我当然不是。但我是媒介。”葛东月看向他,目光直白而凛冽,“我昨晚就答应过你了,你不想定北王没了你就出事,我当夜把你的要求告诉了蛊母,她会听我的话。只要你好好跟我们回南境,蛊母不会太为难定北王。反过来一样成立,控死蛊生长到越后面越大只,你们中原人没有我们的底蕴,你们没办法的。”

顾小灯忿忿地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葛东月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懵懂,抬手挠了一下头。

三刻钟后,这伙人便上马赶路,葛东晨要捞顾小灯去,迎来了顾小灯一记没得逞的断子绝孙腿,最后他两手被绑,让其他南境护卫带着共乘。

也就是这时候,顾小灯发现了个出乎意料的倒霉蛋。

不知为何,苏小鸢竟然也被葛东晨他们抓来了,待遇比他糟糕百倍,两手一腿略显扭曲,不知是被折断了骨头还是被拧成脱臼,看着好不可怜。

顾小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马上的苏小鸢猛的抬头看来,嘴巴绑着布条完全说不出话,就那么萝卜似的绑在马上,他一看到他便目眦欲裂,百般挣扎着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顾小灯心惊肉跳,扭头喊起葛东月:“阿吉!你们抓苏小鸢做什么?”

那葛家兄妹策着马一左一右地迅速过来,葛东月在疾驰中满脸的不高兴:“葛东晨抓的,他真的很恶心!”

她的恶心哥哥便在风中笑,脖颈上佩戴的吊坠随风蹦蹦跳跳:“小灯别说话了,小心咬到舌头,等下了马,想问什么我都奉陪。”

眼不见为净,顾小灯别过脸,皱着眉眯眼抬头看天,后脑勺的短马尾随风不断翻飞,断发舍去了不少重量,新轻盈又新沉重。

一口气不歇地跑到天黑,顾小灯从马上下来时两腿险些站不住,人都给颠面瘫了,水壶递到他唇边时,他连喝的力气都没了。

“喝不下吗?那我来喂你。”

顾小灯一听这话,当即垂死病中惊坐起,抢过葛东月那水壶咕噜噜地喝。

葛东晨歪着头看他,但笑不语。

顾小灯累得没精气神,勉强攒出力气问苏小鸢,葛东月一边赶苍蝇一样赶葛东晨,一边咬牙切齿:“他要把那个刺客带给我母亲发落。”

“苏小鸢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他是苏家人,真有过节,你们怎么不去找他背后的几个主子?”

“……我不想说。”葛东月脸色铁青,怒气腾腾,和不远处总是笑意盈盈的葛东晨形成强烈的对比。

顾小灯不明白,料想他们的恩怨是他不在的七年里结下的。只是这么一想,岂止恩怨呢?他错过了漫长的爱恨情仇,也避开了凶险互杀的可怕时节。

这夜是离开顾瑾玉的第一夜,顾小灯忧心忡忡,疲惫不堪地睡了个囫囵觉。

大约是经过了比此时更糟糕的时候,他虽忧虑但不恐惧,心里有安定的来源,梦里都在盘算着,倘若真的被抓去了南境,或许那也不是坏事,没准他能见到藏匿的蛊母,找到解除控死蛊的办法呢?

这么想着,心中就光明得多。

翌日醒来,葛东月一早醒了,又盘腿在他不远处坐着,指间晃着两根苍青色的羽毛玩。

顾小灯有些迷糊,盯着那羽毛看了好一会,忽然惊坐而起:“这是……海东青的羽毛?”

葛东月见他醒来眼睛亮了亮,直接递了一根给他:“对,那海东青叫花烬,对吗?它有时候会飞过我们的头顶,但我们有办法能躲过它的眼睛。它偶尔掉了毛,之前有个中原人会去捡,我就学着捡回来了,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灯刚萌生的希望退潮,接过羽毛拢在掌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刚醒来性子软乎乎的:“阿吉,你学谁去捡的啊?”

葛东月伸手在脸上比划:“一个脾气古怪的中原人,破相了,脸很臭,我不喜欢那样的中原人。”

“我也是个中原人啊。”

“你不一样,你的血那么神奇,脸那么好看。”葛东月掷地有声。

顾小灯又问:“阿吉,你不也是半个中原人吗?”

“我是巫山人!”葛东月生气了,站起来扭头就走,走出两步还折回来抢走顾小灯手里的鹰羽。

顾小灯哑然,心里琢磨了两下,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葛东晨逆着光来送吃的,高鼻深目,长得养眼,只是顾小灯一看他就烦躁厌恶:“滚。”

“就不。”葛东晨笑,“小月刚才生气了吧?还是我好,我从来不会对小灯生气的。”

他确实始终笑脸相迎,可谁知道他背地里满肚子的坏水呢?

顾小灯想到自己也曾因他的热切而上当就愤怒:“是啊,你总是一脸热情,装得好像真是个什么好人,可你压根就是个杂碎,杂种!脏污心肝,腐坏烂脑!”

葛东晨笑意更深,眉眼柔和地点点头:“小灯玉齿檀舌,说什么都好听。我从前听多了你温声软语,现在听你骂我,听着也很高兴。”

顾小灯心中破口大骂,扭过脸不再看他,心想就不该跟这人多费口舌,他确确实实就是个死变态!鬼知道他的兴奋劲从何来?

他都不说话了,葛东晨还能开心。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那便是我在你心里,我还是很高兴。”

顾小灯恼得很,铆足劲决心不再和葛东晨说半个字。

只是翻山越岭地赶了七天野路后,他整个人都蔫唧唧的,不必刻意忍着沉默,自然而然地累哒哒,葛东月气消后跑来与他说话,他也没多少精神应了。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顾小灯忽然感到有人背起了他,细细的酒香萦绕在他鼻尖,把他熏陶得飘飘欲仙,趴在那人背上安安分分。

也不知徒步走了几许,耳畔的叶落踩碎声逐渐远去,顾小灯睡得沉沉,无梦无断。

这一觉睡得难得,顾小灯睡得饱饱的,自然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一间客房里,被褥柔软,窗户虽没打开,却是满室天光,静影悠悠。

他恍惚地揉着眼爬起来,甫一动,房门便轻轻吱呀,不闻脚步声,唯有衣袂划过空气的细微裂帛声。

他抬眼,看到葛东晨一身墨绿素衣,端着一大堆东西,顶着一副贵胄相违和地干起小厮的活计。

干完活他便到窗边打开半扇窗,掏出怀里一截短笛,倚在窗前对着顾小灯吹起来。

吹的不是曲子,而是借着笛子音调,模拟着同他说话€€€€睡~得~好~吗。

顾小灯:“……”

小~灯~吃~个~饭。

“有病啊!”

葛东晨放下短笛,无声地笑了起来,大约是不想惹他炸毛,便不吭声,放松地倚着窗慢慢滑下,不知是不是累了,没有椅子便直接坐在地上,继续用短笛一声声和顾小灯搭话。

顾小灯决定不理会这神经病,活动着酸麻的筋骨爬起来,视缩在窗下狗一样的杂种如无物,自顾自地该吃吃该喝喝。

葛东晨微微点点着头,用短笛一调一调地“说”个没完。

*

顾小灯歇息够了,原以为不久后又要被他们挟持着继续跑山野,谁知自这之后一路都是城郭穿行,只是同行的只剩下葛家兄妹,其他人和苏小鸢大约是和他们分了道,再没见着。

葛东晨自觉多做少说起来,几人扮作江湖行客,沙砾入尘暴一样,一路畅通无阻。顾小灯被他们掩住脸,大部分时候被他们绑着藏在马车里,也不知这一路走到了哪。

葛东月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举动却暴露了对人世的懵懂和兴趣,她酷爱购买不曾见过的东西,买了就捧到车里给顾小灯看,葛东晨只管给银钱,只笑着看戏不解释。

顾小灯起初还能视若无睹,待看着她跟葛东晨要一堆钱,而后像个傻狍子一样买来破铜烂铁堆了满车,很快没忍住了,他挑出一个十分没用的小木雕问她:“阿吉,你买这个花了几个子?”

葛东月答:“一两。”

顾小灯无语凝噎:“冤大头啊!这个撑到底卖上二十文,一两足有一千文啊傻姑娘!”

葛东月有些不高兴,抢了小木雕,咔嚓一声就给掰折了,掰完翻来翻去,找出新的歪瓜裂枣递给顾小灯看,顾小灯问起价钱,气得靠在车角落里:“黑心商怎么这么多?!”

葛东月便跟着他一块生气:“中原人坏!”

葛东晨在对面转过脸,握拳抵在唇边假装没笑,不过没装成多久,一声笑引来两人骂。

这天夜里宿旅舍,三人同吃晚饭,葛东晨照例充当牛马,没一会便出去忙活,葛东月拿着本淘到的老旧破书不走,杵在顾小灯周围看起来,他们兄妹分工明确,必有一个人留在顾小灯身边盯梢。

兄在时妹寡言,不在时,葛东月的话语便明显增多,很快翻着破书过去问他:“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节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习俗?可以干嘛?”

顾小灯原本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一听她的问题便倒仰:“阿吉,你连这都不知道?长洛过活那么多年,一年也没有跟人踏青去吗?”

“阿吉不知道。”葛东月皱眉,破书翻得哗啦啦直掉页,“九成不知道。”

顾小灯睨了她一眼,想起当初长洛私下流传的葛家笑话,有些无奈:“你问你哥去。”

“不要。他很恶心,懂了装不懂。”葛东月眉头大皱,私下提及的亲哥总是带着恶心这个前缀。

顾小灯也不问她爹娘,看了她一会,干咳着小声一问:“你说你是蛊母的媒介,那你知道顾瑾玉现在怎么样了吗?你要是能和我说一说他的情况,我就告诉你。”

葛东月犹豫片刻:“你为什么总要问定北王?”

“这是控制不住的……就像打喷嚏一样。”顾小灯把被绑缚的两手伸上窗台,侧枕在手臂上喃喃,“我想他了。”

“我离开我母亲后也会想她。”

“那怎么一样?你那是天性亲情,血缘眷恋,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想?”

顾小灯无奈地用手捂了捂眼睛:“我不好意思说,你小孩心性,我想的是大人的。”

葛东月不高兴地在他周围转了几圈,捂着一只眼睛,用一种顾小灯听不明白的异族语言说了半天,他正蔫得闭上眼睛,就听到她冷冷的声音:“问了,定北王没事。”

顾小灯满血复活,腾的坐起来,险些把腰给闪了:“身体和精神都没事吗?有没有受伤,那蛊母没有再撺掇他去轻生吧?他现在是不是到西平城了?”

葛东月转了一会,才皱眉答道:“已经承诺过你短期不会控制他,你怎么不信我呢?定北王精神怎样我们不清楚,身体么,好像有些小伤,不知道有没有到西平城,我现在看不到他眼里的东西,不清楚。”

顾小灯顿时紧张起来:“小伤是什么伤?”

“就是一些小刀划出来的口子而已。”葛东月想了想,忽然补充了一句,“连破相都没有。”

她没有解释破相是什么缘由,不问顾小灯也知道顾瑾玉定是在找自己,一颗心好似泡在酸梅汁里,涩得说不出话来,刚想静一静,一旁葛东月执着地来问清明节,他便简洁地说给这嗡嗡蜜蜂听。

葛东月听得不够尽兴,感觉到一种顾小灯的“偏心”。借着蛊母的传达,她感受过顾小灯同顾瑾玉说上巳节过往的温情,那就像是撬开一罐蜜,现在顾小灯无精打采地说着佳节,像舀了一勺白水支应过来。

深夜时分葛东晨回来,一眼看出她的不高兴,“换班”时便轻笑:“小月,你又生气什么?”

葛东月没忍住,用巫山族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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