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霁总算有了点反应,转过身去弓起背,一声不吭。
这时葛东晨正从外面进马车来,神色自若地推了一把自闭的关云霁,坐下后便用血丝未散的眼睛看着顾小灯笑:“再过三天就到地方了,一路奔波,小灯累吗?”
顾小灯眼皮一跳:“到哪?”
“南安城。”葛东晨理了理他手上的桎梏,“再往南一点,翻山三天,进了千山……也许就出不来了。”
顾小灯心中一震,还没追问,一旁的关云霁就抬起头来,抢过了一截绸缎:“你什么意思?”
“就算有什么意思,也和云霁无关了。”葛东晨笑着把另一截绸缎缠到手上,“劳驾,松一下手,这不是你的。”
顾小灯一脸诧异,眼看着这两人一言不合,像要在这狭小的马车里继续打架,于是自觉躲到角落里,团住膝盖听他们吵架,准备看他们斗殴。
可他刚缩到角落,那两人看着手里绷起来的绸缎,忽然愣了一下,随即偃旗息鼓,收了身上的戾气老实起来。
顾小灯没见着他们互揍,满脸的遗憾,摇摇头把脸埋在膝盖上,眼不见为净。
也不知怎的,翌日葛东晨和关云霁身上便都挂了彩,一个吊着胳膊,一个瘸着腿,没戴面具的鼻青脸肿,戴了面具的瞧不出伤势。他们泰然自若地杵在顾小灯两边各占一个角落,就这么奇妙安静地睡觉。
顾小灯夹在两人中间,警惕万分,不时左看右看,看了小半路,葛东晨先睁开眼睛了,伸手盖在他脑袋上轻笑:“小灯是个拨浪鼓。”
他刚要说声“撒手”,左边的关云霁呼的一声便伸手劈过去:“你干什么?”
葛东晨躲得快,手也还是溅了血,啧了一声,用手背蹭去顾小灯发梢的血珠。
顾小灯只觉头顶咻咻两下,抱头大怒,一通劈头盖脸骂,这两人便安分地面壁假睡,只是手里各自攥一段绸缎,顾小灯要蹦到别处去就被扯回来。
一行人气氛微妙,即将抵达南安城时,正是三月的最后一夜。彼时深夜,顾小灯被一顿捆,葛东晨不顾折了的左手执意将他背上后背,他咬着布团发不出声来,呜呜间扑腾两下,很快察觉到葛东晨后颈冒出的冷汗。
一旁的关云霁眼神凶煞得厉害,肩上停了一只又一只黑色信鸽,咕咕着不知捎来了什么讯息,他盯了他们半晌,最终还是瘸着腿蹦向了反方向。
葛东月看顾小灯挣扎得厉害,便跑来小声解释:“你别动,再动我就又要劈你后颈一次了。我们要进南安城了,带你去见我母亲,那个讨厌的破相佬去给我们引开眼线了。”
她满脸严肃,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做刀,一副要磨刀霍霍宰他的模样,顾小灯眼睛瞪得滚圆,只得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不经意时屡次碰到葛东晨的肩膀,这死变态臂膀有伤,每次被他磕到,分明就疼得后颈冒一阵冷汗,可每磕一次,他却又要轻轻地笑一声。
一路辗转,不知绕了多少曲折密道,路长得好似没有尽头,顾小灯光是看着都觉得目眩疲倦,一旁葛东月背着个包袱,装着在外采买的喜爱小物件,跑到一半都累得慌,将那包袱挂到葛东晨脖子上去。
这人就这么前挂后背地走了漫长的一路,走到尽头了,走到天要亮了,转头对顾小灯轻飘飘地说:“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顾小灯看到他那双清明漆黑的眼睛,自有印象以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全然不带假笑,认真得不做任何虚假的表情。
*
出了密道,葛东晨背着顾小灯进了一座驿站的密室,他没有见到这座南境边陲重地的全貌,先被塞到了这古城的腹部里。
三人进了密室,顾小灯一眼看到一群异族人,除了为首的女子没有遮脸,其他人都蒙着面,每个人都长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那女子五官深刻精致,葛东晨的眉目和她像了五分,倒是葛东月不怎么相像。
女子一见到他们,脸上漾出笑容,伸手喊了一声:“阿吉!”
葛东月离弦箭一般闪了上去,投进她的怀抱里,在外假装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无比生动,亲亲热热地用异族话叫着,顾小灯听出是阿娘。
他没忍住低头看葛东晨,用手臂顶了顶他,葛东晨脸上又倒扣了那往常的轻笑面具,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椅子上去,除了他两手的绸缎没解开,其他地方都松绑了。
顾小灯嘴里的布团刚取下,他便拿着水壶递到他唇边,喂了他一口蜜水。
他喝完咳了两声,看到葛东晨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想要说话,葛东晨便竖指到他唇边,笑着做“嘘”的口型。
顾小灯对周遭的气氛最敏感,这些日子一路被擒绑着过来,抛开其他,其实鲜少感觉到惧怕,然而此时进了这塞满异族人的密室里,他的眼皮直跳。
他想起葛东晨僵硬着身体被葛东月赶走的模样,再看此时葛东月幼童一样在那女子的怀抱里撒娇,就像看到一道权力的链条,突然感到脊背发冷。
葛东晨不说话,轻笑着揉一揉顾小灯因咬太久布团而稍显酸疼的脸颊,他也默契地不太敢吭声,小鹌鹑似的,不安地看他。
葛东月和她的生母阿千兰用异族话热切地说了半晌,阿千兰才转身看向这一头,叽哩咕咚地说了什么。
有蒙面的异族人端着东西过来,葛东晨嗯了一声,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半跪到顾小灯面前,轻声跟他说明:“小灯,我取一点你指尖的血,你不用怕,我知道你伤口不易愈合,我会很小心的。”
这密室里的绿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看得顾小灯头皮发麻:“哦……”
葛东晨捂一捂他发冷的双手,随即取针小心地从他中指扎了一下,挤出一滴血滴到盛了清水的白盏中,蒙面的异族人随即端着水呈到阿千兰面前。
顾小灯如临大敌地看着她测他的血,阿千兰指尖转了一下,便有红色的蛊虫出现,他看着她捏着那蛊虫在血水里鼓捣,没一会儿,她的表情似乎出现了裂缝,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顾小灯直觉不妙,后仰一刹那,就听到她唇张,用中原话尖锐地喊道:“杀了他!”
那命令应是对葛东晨下的,但葛东晨站起身来,只是轻笑着不动,阿千兰身后便有南境死士拔刀刺来,顾小灯眼看那刀直往自己面门,心神大骇,真以为自己要死定了,身旁劲风一闪,葛东晨赤手抓住那刀身,仍是笑眯眯的。
“族长,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阿千兰看起来不想解释,她只是转头看向愣住的葛东月:“阿吉,让他走开。”
孰料往日无比听话的女儿迟疑了:“阿娘……能不杀他吗?”
葛东月不言听计从,这看起来对阿千兰的打击更大,她转而用巫山话快速地和她说话,顾小灯听不懂,但能感觉到她激烈的情绪。
葛东晨也在听着,握着刀的手不住地滴落着血,一边低头笑着安慰顾小灯:“没事的,不用怕。”
顾小灯吓得面无血色:“什么情况?”
葛东晨又重复:“不怕。”
阿千兰那头似乎快要和葛东月吵起来了,她生气起来的样子跟女儿很像,透着一股不见多少世事的天真和刚烈。不知说成什么样子,她端起那盏血水,怒气冲冲地朝葛东晨走来,一把推开那死士,抽出葛东晨手里握着的刀,随即将血水倒在了他的掌心上。
她在生气中下意识说的是中原话:“这人的血有害!你们不信我,自己瞧!东晨身体里有蛊,他的血克所有蛊虫,克你这条命!”
那血水淋在葛东晨不浅的伤口上,葛东晨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像挨了极刑,一瞬痛得倒地不起。
顾小灯吓了一大跳,慌忙蹲下来蹲在他旁边,葛东晨顾念着他在身边,生怕吓到他,便忍着剧痛不吭声。
顾小灯看他一副痛得掩饰不住的生不如死状,情不自禁地感到后怕:“幸好……”
葛东晨睁开沉重的眼皮,冷汗潺潺地朝他笑了笑,虚弱而温和地问:“好什么?”
顾小灯同情地摸摸他狂冒冷汗的额头,实诚地小声说:“幸好没往森卿身上实验,不然他得多难受……”
葛东晨眼里的光熄灭,静静地看着他,碧色眼睛久久没恢复过来。
第96章
没过多久,葛东晨后面自己爬了起来,用异族话同阿千兰低声说了一会,顾小灯只听出一股威胁意,很快又被葛东晨背走。
出了密室,顾小灯才安心了一些,作势想从他背上跳下来:“歪,你还好吗?我要自己走,还有你刚才跟他们说什么了?你娘怎么说我的血的?”
“没事,不用下来,你这么小一只,一阵风一样,不背着总怕你飘走了。”葛东晨故作夸张地叹口气,“不好意思,家里一窝大智慧。”
“他们还会想杀我么?”
“不会。”
“为什么?”
葛东晨不答,微微发着抖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周围也有守卫,但都是些黑眼睛的,顾小灯顿时松了几口气。
葛东晨把他放床上去,若无其事地坐到床下,疑似模仿了某人的做派,自己正左臂的骨,蹭得衣服上血迹斑斑。
顾小灯确实吃这套,他耷拉着扯手腕上的绸缎,随即把手伸到他面前:“你还没回答我,还有你也中蛊了吗?中的什么蛊?”
葛东晨毫无血色地笑笑:“比起其他,你的血是什么缘故,小灯自己知道吗?”
“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葛东晨右手没包扎,就这么血淋淋地去解开他的双手,“你也听到了,我那族长说你的血专克蛊虫,一切蛊碰到你的血都要消融,我身上有一条寄生了七年的附上蛊,久到我和它几乎融为一体,当你的血融入我的身体里时,你也看到了。”
顾小灯心中一抽,想起吴嗔留下的那本引蛊札记,他翻阅过上面记载的各种其他巫蛊,一时想明白了不少事,看向葛东晨的目光顿时越发复杂。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双手一解放,便板起脸挥手赶他:“那你还不赶紧离我一千里!再敢靠近我,我就咬手指头让你痛死。”
葛东晨摊开虎口豁开的手掌,眯着绿眼睛微笑道:“来,痛死我吧。”
顾小灯怔了怔,手握成拳朝他比划了一通,又问:“既然这样,那刚才你和你娘究竟说了什么,才打消她想咔嚓我的念头的?”
“她要杀你,无非是怕你对异族不利。”葛东晨坐到他脚下,鲜血淋漓的右手握成拳,疼得也酣畅淋漓,“我说,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把你拴在腰带上,你和我们一起到南境去,一起变成异族人,自己人,一体的,就没有不利的说法。”
顾小灯方才的心软和同情皱成了一团,他气得失笑:“你想把我拐到异族去?”
葛东晨脸色苍白地看向他,眼睛还是碧绿的,唇角勉力撑着得体的笑:“不然看着你和顾瑾玉双宿双飞吗?你和谁一起都行,就他不行,当然,和我最行了……”
顾小灯盯了他一会,小脸严肃冷静,一刀穿膛:“你要学你父亲?”
葛东晨未尽的插科打诨咽了下去,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一寸寸四分五裂。
他对上顾小灯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厌恶惧怕,只有认真的失望目光。
“我讨厌你变成你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葛东晨睫毛颤抖着,仰头问他:“有谁在乎我是什么样子吗?”
顾小灯大声骂他:“白痴,你要是自己不在乎,干嘛摆出这一脸心碎的样子啊!连自己心里那一关都过不去,装什么潇洒?”
葛东晨笑不出来,用断骨的左手死死抓住了虎口裂开的右手,发着抖看他:“那小灯会在乎我吗?”
他情愿他说不在乎,可顾小灯偏偏毫无伪饰地说€€€€“落水前的顾山卿当然在乎!”
“那时他希望你是个来路光明人品稳重的少将军!那样他以后游历五湖四海时,遇到人还能畅聊几句,说长洛那个大名鼎鼎的混血少将军,是我少年时的好哥们。”
葛东晨指缝间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
“现在我只在乎你们这群异族人什么时候安生,放过我。”
顾小灯说着,又补了一句。
“也放过我的森卿。”
葛东晨在他脚下轻轻地笑,笑得比哭还难听。
*
之后顾小灯有惊无险地在葛东晨的地盘上家里蹲,葛东月不时跑来看他,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歉意和局促。
顾小灯不怎么讨厌她,每次见她来便问她话,阿吉阿吉地叫着,叫得葛东月晕头转向,搬个凳子凑到他身边去,问什么说什么,只是碍于单一的认知,她能说的只是些表面事。
顾小灯从之前在顾瑾玉那听到的讯息,外加她七零八落的描述,勉强拼凑南安城的面貌。
两个月前长洛派出兵马南下,以治日益不平的南境边关,当下南安城内,葛东晨继承了葛万驰过去在南境一带的威望,掌一半兵权。
另外一半兵马在女帝的母族岳家手里,岳家一窝酒囊饭袋,女帝当年把关云霁和其庶弟关云翔洗洗刷刷塞进岳家内为其所用,关云霁因脸上刀疤做不了台前,便一直在幕后做些脏活。
顾小灯揉揉后颈,旁敲侧击问葛东月:“阿吉,南安城是你们认为的故乡吗?还是说,你们一家子后面要进山里去?”
葛东月毫不犹豫:“当然是要回千山里去,我娘朝思暮想的故乡在很远的地方,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去了。”
顾小灯狐疑:“你哥也跟着你们一起走啊?”
葛东月点头:“那肯定。我是要陪母亲一起回去的,至于他不能离我太远,不然他的身体撑不住,再者他也是个巫山人,回去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