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瀚只觉得自己已经要忙成狗了,并且他初七没有休沐。
“诸事繁杂,时间这么紧迫,你初七还要休沐吗?”
“当然。”
顾平瀚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挑刺:“那条街叫滚肚子街。”
顾瑾玉又笑:“你不懂。小灯去过那里,他回来一定会和我笑,说森卿森卿,有一条街叫滚犊子。”
第121章
顾小灯吃完午饭就让张等晴拉到三楼去看新鲜,三楼的大堂造得特别,雕梁画栋地修成圆形,最南是个地势最低的月牙长台,由南向北的雅座修成了阶梯式,依次渐高,最北最高,每座最多坐三人。
顾小灯看到了许多老人家牵着垂髫小孩,他在长洛很少见到老人家,国都是座古老但又过度朝气的盛城。
他们一行人到第三排去,两两一桌,张等晴研究桌上的茶具,吴嗔在隔壁左顾右盼,方井在一楼打包了份大肘子,没一会,一桌煮茶点香,一桌大吃肘子。
顾小灯脸上戴着半个小猪面具,扮着鬼脸逗右边雅座老人怀中的小孩,小孩也跟着龇牙咧嘴,倒是乖巧不闹。没一会儿他那脑袋瓜就被张等晴扳过,接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花药茶:“猪崽子,感觉怎么样?”
张等晴带着半个黑熊面具,顾小灯便叫他英雄哥,指指不远处的台子:“感觉很好,不困不累,那儿总该是个戏台了吧,待会是有歌舞,还是排演什么娱情的戏曲吗?”
“歌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西境的跳大神,形式夸张,待会你品鉴一下?我是听得有些腻了。从阳川上游到这支流,跳大神的戏一共就十四出,都是祀神戏,反反复复演,想看别的也没有。”
张等晴附到顾小灯耳边说小声话:“其实挺无聊的,哥带你看一两回,你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可以了。”
顾小灯也凑他耳边去:“怎么突然要咬耳朵啊?”
“说无聊要被当地人说教,一口一个不尊重习俗的唾沫。”张等晴在他耳边叨咕叨,“无聊无聊无聊。”
他哥语气幼稚,顾小灯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又觉得心酸。
张等晴明明也是喜欢热闹的。
不一会儿,月牙台上传来动静,顾小灯循声望去,只见两队浓妆艳抹衣着更是五颜六色的伶人上台,为首的男女一起亮嗓,害呀一声响彻满楼,震得顾小灯肩膀一耸,目瞪口呆,只得赶紧喝口水压压惊。
张等晴见他反应,笑了好一会儿。
顾小灯转眼先去看旁边的小孩一桌,六七岁的小孩都比他淡定,不知是看过了几回,张着嘴跟唱,能和台上的唱词对上口型。
他觉得此景有些诡异,扭头去看月牙台上,伶人们唱的大意是过去的岁月中曾有旱饥疫三灾肆虐,大地万物无一幸免,人间秩序崩塌。
故事简单,但内容血腥,伶人们演绎的方式又太具煽动性。十人饰演因天灾人祸逝世的百姓,死相展现得十分夸张。
饰演饥饿而死的伶人骤然撕碎戏服,袒露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饰演得病而死的在地上痉挛翻滚,还有四人上演人相食,高举一个五六岁的小伶人大吼,小伶人双手事先涂满红色颜料,被高举空中时掩面,随后露出一张近乎血淋淋的小脸。
顾小灯麻了:“……”
他抓住张等晴的衣袖,在伶人们饱含感情的痛苦哀嚎里往他哥耳边倒苦水:“这是无聊吗?吓人吓人吓人!”
张等晴迅速把黑熊面具往下拉,捂住上扬的嘴角:“哥也没想到你赶上的是第一出神降戏,前面是有点夸张,没事昂,看了这个要是小腿打摆子,晚上就让哥陪你睡觉,保管噩梦退散!”
顾小灯被台上的嚎啕震得龇牙咧嘴,朝张等晴露出了虎牙。
他本就容易共情,台上的戏过于煽情,而台下的看官又多为专注投入,有黄发垂髫跟着一起饮泣,群体的血色悲惧从顾小灯的头顶泼下,淹得他不知所措。
如坐针毡到顶峰时,台上的戏也演到了剧烈的地方,群体到绝境时,有新的伶人身穿黑衣登场,面戴同样不掺一丝杂色的漆黑面具,身形高大健美,一开嗓声音低沉悦耳,像雷雨扫平了浓稠的血迹。
顾小灯哇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他看官一块拍手,不仅是觉得终于从悲剧中解脱出来,还在于他发现这黑衣伶人的声音有一点像顾瑾玉。
接下去的戏便是天上雨神降世,指派人间圣子救世,刚才被人们分食的小伶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雨神,身上血衣换白衣,昭示舍身成仁,幼童成圣。
顾小灯又麻了:“……”
身体不知怎的发起冷来,流动的巨型色块像涌进了眼里,小刀划拉一样,窒息得他佯装眼睛酸痒,赶紧半摘下小猪面具揉揉眼。
戴回面具时,他忽然发现台上的雨神正朝他看过来,漆黑面具后的眼睛像两摊墨,黑得有些触目惊心。
顾小灯萌生一股遁地的冲动,刚想拉住张等晴的手,台上的黑衣雨神抱起白衣圣子,竟直接下台往他们走过来了。
“!”顾小灯赶忙往张等晴那边躲,“哥哥哥,人过来了!”
张等晴被他逗得不行,伸手把他夹住:“没事没事,这是正常流程,神降戏嘛,扮演雨神的人会特意抱着圣子到台下走一圈,还会用那面具碰一下个别看客,意为赐福,图的就是一个沉浸。别怕啊小灯,被一出戏吓炸毛了啊?”
顾小灯还有些怵:“邪里邪气的……”
因他们坐得靠前,黑衣伶人没一会就走到了他们前面,顾小灯心中合掌祈祷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谁承想那人好死不死的,就在他面前停住了。
他又怕又实在有点好奇,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伶人抬起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一张英俊得有些意外的年轻脸庞显露,把顾小灯看懵了。
这饰神的帅哥抱着小孩弯腰,手里的雨神面具贴了贴顾小灯的小猪面具,用那把和顾瑾玉有些相像的嗓音低声说:“诸、神、佑、你。”
声音虽低,却回荡满楼,周遭掌声雷动,顾小灯才醒神过来,两手一合朝帅哥道谢:“佛祖也保佑你,保佑你发大财。”
他的声音小小的,几乎被淹没了,身旁的张等晴听见了,越发笑得兜不住一口白牙,面前的帅哥也听清了,戴回面具前笑意一闪而过,竟是个有酒窝的。
伶人走完了一圈,只赐福了顾小灯一个。
*
半个时辰后,顾小灯骑回自己的小毛驴,这才在斗笠下大松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薄薄冷汗。
张等晴问他看完戏的看法,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哥一拳:“你一直在笑!还笑!提前也不说仔细点,那些伶人的嗓门快把我的耳朵轰成几瓣了,那排演的内容不乏€€人的,很可怕啊喂!”
张等晴难得挨揍,笑得脚下趔趄,步伐如醉:“好好好是哥坏,以己度人了,以为我宝贝弟弟经历过真奇迹,不会害怕这些装神弄鬼的,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也是吼。”顾小灯想到平白跨越了七年,顿时把自己开解了,转而摸摸张等晴的胳膊。
“惊吓归惊吓,你的运气倒是好,第一回 看戏就赶上神降赐福。”张等晴反手拍拍他,“虽然哥不信那些,但刚才那一出,我倒是希望真有诸神保佑你。”
“人间的哥和天上的老爹都是我的神,嘿嘿。”顾小灯比划着大拇指朝他肩膀一戳。
张等晴受用地点点头,正要问他还想不想去哪里闲逛,忽然余光看见一个扎眼的大个子过来,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啧着。
顾小灯戴着斗笠,视线有些受限,刚想拍拍他哥说话,肩膀就被冷不丁地轻拍,一惊一乍地转过头,突然就憋不住笑了。
“你……怎么过来了啊?”
顾瑾玉戴了一个夸张的鬼面来,歪着头站在小毛驴旁边,想吓一吓他。顾小灯刹那看到他,肢体都透着明显的惊喜,抬手屈指敲了几下鬼面,挠着玩一样,顾瑾玉刚摘下鬼面,他就挂到他脖子上抱一抱,像一只挂脖的狐狸或者松鼠。
*
酒楼上,也是一身黑衣的姚云正眯着眼俯瞰着,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他那天降亲哥拿着鬼面,他拿着神面。
他远远看着挂在他亲哥脖颈上的白皙手腕。
很快他决定了,来日他要把那双手砍下来,在余温未尽时,也放到自己脖子上环住。
第122章
直到入夜,顾小灯都感觉得到顾瑾玉的情绪不太对。
下午他们从滚肚子街一块回来的,顾瑾玉送他回府,护送中总像是不放心,一个将王,戴着面具当牵驴奴,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小毛驴,把他送回将军府后,自己又急匆匆地跑去继续办事。
顾小灯看他一身墨服朱带,烈日下像一个掺血的墨点子在大地的黄纸上逶迤。直到月上重窗,墨点子才焕然一新地回来。
这夜他来显然是狠洗过,来到顾小灯面前时,顾小灯既看到他的手背泛红,也嗅到了他指尖的皂角香,顿时猜想他今天在外面是杀猪了还是宰羊了。
顾瑾玉在他身边坐下,靠得虽近却身体僵硬,问他今天玩得尽兴与否,身体难不难受。
“我好得很,倒是你,”顾小灯又抱一抱他,下午在滚肚子街那看见他时,他就觉得他情绪不对了,鬼面具戴脸上,人也像个鬼,“你怎么了啊讨债鬼?今天不太对劲。”
顾瑾玉的身体似乎终于舒展开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回抱,拥抱不够,还把顾小灯捞到大腿上紧紧箍住,恨不得两人变成齿轮,好严丝合缝地相楔一样。
顾小灯是侧坐,被搂得有些不舒服,侧腰贴到顾瑾玉衣服下硬实的腹肌,挣也不挣扎,等了一会也没等他开口,于是逗他:“怎么一身腱子肉绷得这么紧张?想干我啊?”
顾瑾玉:“(///□///)!”
方才他身上还透着若有若无的阴沉,这下地府转阳间,心跳如雷,耳廓通红,手脚都无措起来。
“昨晚亲得我整片后背都麻了。”顾小灯举个拳头捶他脑袋,“色狼啊你,病人都不放过。”
顾瑾玉闭了闭眼:“……只是亲亲。”
“那也该分时间吧!半夜才回炕的人,闹得我都睡不好觉。”顾小灯佯装蛮横地戳他胸膛,一下一下戳着,一句句数落,而后话锋一转,“像现在才是合宜的时候,结果你心里不知道在因为什么事沸反盈天,看我看我,干看我干什么?我是你脑子里的弦吗?长了嘴既不会说,也不会亲。”
顾瑾玉的心被一根食指戳得不住怦然,专注地听顾小灯说完,便靠近过去吻他唇珠,等顾小灯换气便狗一样亲他脸颊。
接吻时分明纹丝不动,顾小灯却天旋地转地以为自己要从他腿上摔下去了,结束后眼冒金星地呼着气,晕头转向地听顾瑾玉在轻喘里没头没脑地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说。在别人面前我可以有的放矢,因为讲利论弊,到你面前我不知道,有时说停不下的胡话,有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小灯,你能不能把我的心肝和脑子挖出来,你看看我的,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挖什么挖!”顾小灯在他腿上扑腾,用脑袋撞了撞他,“哇哇叫两声就好了,怎么一副被臭鸡蛋砸了的蔫巴样,顾森卿,你是今天午饭吃到了个坏蛋,还是遇到了坏蛋啊?
顾瑾玉顺势和他额头相贴,瞳孔是微红色,自身体被百蛊拖出这后遗症,他的眼睛就像一对装了黑红流沙的琉璃珠子,此时珠子里像浮着一抹跃动的血,森森的:“是遇到坏蛋了,足足有一窝。”
“和你有渊源吗?”
“我知道他们是一窝畜生,还知道我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顾小灯闻言坐直,身体好似烫着一样,浑身火烧火燎一般,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脑子里嗡嗡的想着该来的总会来。
顾瑾玉下午再去见了一回姚云晖,嗅了半天的血腥味。他说得很克制,只说让他由内而外地感到不舒服的那对父子的名字,和千机楼牵扯的庞杂琐事几乎避之不谈。顾小灯从南境千山出来后总做噩梦,大半因幼年的模糊记忆所致,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在千机楼覆灭之前不靠近与之相关的任何漩涡,等他把梁邺城炸个干净,顾小灯若想故地重游,他再陪他去俯瞰那些废墟。
“姚云晖,姚云正。”顾小灯听完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名字,挠挠头,“我没什么印象,这是你真正的父亲和兄弟?你竟然有素未谋面二十几年的兄弟……那你有见到,或者听到你阿娘吗?”
顾瑾玉脸上浮现出空白。
他一点也没有想,倒是一味想着把那对父子砍了。
阿娘,那是什么东西。
若是见到了,也是一起砍了。
“她也是我娘亲。”顾小灯捏捏他茫然的脸,“你的生母是我的养母,我忘记了她的样子,却还记得她呼唤我时的热切声音。”
顾瑾玉立即停止遥想,低头蹭在顾小灯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掩饰自己的无措。
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无所适从,像个撞墙的迷茫木偶,他不知道顾瑾玉脑子里想了两天的大逆不道事,只是有些殊途同归的共情。
他仓鼠似地靠在顾瑾玉头上,指尖不停卷着顾瑾玉的发梢:“你是不是头一次在世上感觉到了与生俱来的羁绊,发现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这种混乱的感触很微妙,你有自己习惯的生存方式,你不喜欢被干涉和控制,希望自己还像这七年来不被家族拘束;你心里又隐秘地渴望这个血亲组成的家族,会不会比养父母那边的家族好一点。”
“然而你阅人无数,见微知著,即便接触短暂,你也还是发现了彼此不对味……你不喜欢他们。明明是两批世界的人,偏偏因为斩不断的血缘而开始紧密相连,每个血亲都像一根如鲠在喉的刺,也像一根拴住原本不被管束的风筝的线。”
顾小灯轻声说了一会,最后摸摸他宽阔的后背。
“最后你发现,原来你两边都不喜欢,也都融不进去。”
“而两边的家,又各有根正苗红的家族子弟,到哪一边去都像鸠占鹊巢,没有一个是你的归处。”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低头靠着他。他认真地听着,以为心里没有多少波澜,却忽然看见自己那只搂住顾小灯腰身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
顾瑾玉选择更用力地搂住腿上的这截腰:“我只喜欢你。世间众生,我有你就够了,我的家就是你。”
他和顾小灯说过更缠绵也更疯癫的告白话,此时不过顺应情境说出,可心中骤然一抽,突然明白了顾小灯昨天对他说的“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