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迟疑地点过头:“我也不想让他担心……那此行去神医谷,我们还需要多少天?”
“楼船不停,约摸七天。”
“要是经过那千机楼的大本营梁邺城,再遇到阻拦要怎么办?”
“顾将军之前已经调配好了西境的水师,到时有百艘军船护卫着我们远离梁邺城的势力范围。”
顾小灯唬了一跳:“要这么兴师动众啊?”
暗卫认真点点头:“小公子的安全是最要紧的。您要是有点什么闪失,主子头一个坐不住。他走之前再三嘱咐过我们,一定要护好小公子你的。”
“那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我需要在神医谷里待多长时间?”
暗卫摇头:“属下不知。”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暗卫们只会劝他回去补觉,顾小灯沮丧地望着初升的太阳,愈发觉得这孤岛一样的日子得挨好一阵子。
如此怏怏不乐地照常度过一个白天,顾小灯晚上早早准备躺下,正摸着床边小配可爱乖巧的狗头,床前桌上的青梅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扑扇着翅膀飞到他头顶上站住,小声叽咕叫道:“危险,危险危险。”
顾小灯不知道它怎么了,伸手刚把它抓下来,就听到同渡阁的窗户轻轻响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窗外敲击一样。
“……”
难道又见混账鬼了?!
顾小灯赶忙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防身的武器,这时就听见窗外响起了海东青熟悉的咕咕声。
他当即把被子一掀,赤脚下地小跑到了窗边,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会不会是花烬,青梅歪七八扭地用爪子勾着他的头发不放,还在叽咕“危险”,小配也围着他团团转,不时汪一声。
顾小灯在窗前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小心打开了窗。
窗户一开,就见一只肥硕的海东青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来,模样和花烬十分相像,不仔细瞧的话辨认不出不同。
海东青飞到桌面上,像跳舞一样踢踏着两只大爪子,像是在努力让顾小灯注意到他爪子上绑着的信笺。
青梅一见又是只熟悉的危险大鸟,当即振翅飞到了小配背上,拱起它毛茸茸的黑白毛,想要遮住自己这只可怜弱小鸟的身形。
顾小灯手里捏着瓶装毒粉的药瓶,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去,心里还留着点希望,希望这是顾家的鸟,他还和它打招呼:“嗨,你哪来的?”
海东青朝他点头,鸡啄米似的。它看起来很乖,一双黑豆眼虽然也明亮有神,但不像花烬那样不时充满攻击性,它像是经过仔细调教,更像是一只乖巧的大鸡或者猫咪。
不等顾小灯动作,它低头把爪子上绑着的细绳撕开,把信笺叼下来,往顾小灯做出个递的动作。
顾小灯眼睛瞪圆,小心抽出信笺拉开距离,展信一看,期待粉碎了,不是顾家的。
信上开头就是不正经的字句和口吻:【胆小鬼,你云正哥哥修书奉上,哥哥受伤了,没法去看你这个小婊子了】
顾小灯无语凝噎:“……”
什么臭弟弟。
不远处桌面上的海东青乖巧地一动不动,顾小灯皱着眉狐疑地看信,信笺的前半部分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话。
姚云正一个距离长洛千里之外的外人,当然不知道他落水后跳过了七年光阴,他神经兮兮地以为他是个替身,言语之间传达着对“落水死去的义兄”的怪异追思,而后嘀嘀咕咕的在信上说他如何不配作为替身,如何不能占用“顾小灯”这个名字。
顾小灯越看越觉得他有病。心里琢磨几番,感觉姚云正字里行间的执念、昨晚疯癫狂妄的举止,不止来源于他七岁前在千机楼待过,身体是个药人,更多的恐怕还是姚云正对亲哥顾瑾玉的情愫作祟。
嫉恨厌恶,不甘不服,也许还有本人都不自知的羡慕憧憬作祟。
光看信笺的前半部分,顾小灯在心里把梦中面目模糊的襁褓婴儿,和长大后洋溢着酒窝的神经青年对照上,印象谈不上十足坏。
但看到信笺的后半部分,他紧皱的眉心结松泛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迷茫。
【我知道我亲哥要把你送到临阳城去,可我告诉你,你迟早要落到我手中,被我折断手骨,拖回我的巢穴去】
【前天我把顾平瀚杀了哦,再过不久,我哥也会废,到时你以为神医谷能撑到几何,你现在尽管躲到那里去,我很期待和你玩捉迷藏的那天】
姚云正在信上后半段详细描述,洋洋得意,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如何在前两天的鬼节之夜里杀的顾平瀚。
【他们这种坐拥百师万军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死,你一个下贱的替身婊子,你打量着自己能藏到哪个天涯海角去?我迟早要把你的心肝挖出来】
【胆小鬼,从今夜开始,祝你每夜都噩梦缠身,梦里尽是我吃你的场景】
*
顾小灯连夜去找暗卫问起了顾平瀚和顾瑾玉的现况,观察了半天,发现楼船上的人没有知道顾平瀚等人实况的,也没有其他人发现姚云正的海东青,那鹰到底难得,风电一样来去。
姚云正那封恶意满满的信,上面的内容是真是假只有西平城的当事人们心知肚明。
不止他被封锁在楼船这座孤岛上,船上的其他人何尝不是?
顾小灯当夜就做了噩梦,梦的不是别的,各种恐惧和担忧的事全成了真,南境万泉山,吴嗔口中的棺材,顾平瀚的死讯,张等晴的深恨不瞑……
他没有把那只酷似花烬的海东青杀掉,隔天晚上它又来敲窗了,飞进来之后仍然一如昨夜一样乖巧地抖抖爪子。
姚云正这夜送来的信笺写的是千机楼里的各种手段,千诱万毒,明枪暗箭。
【五天后我哥就要动身进老家了,那个时候你这小淫夫应该也到了临阳城,你一落地,就可以着手准备他的丧事了,到时你可就是个寡夫了,人尽可欺】
【对了,昨夜我忘记写了,神医谷的谷主和你好像也感情不浅,你真是浪荡,快赶上我那位据说夜驭四子的义兄了,那谷主你也不用指望,我们早把他重创了,我父亲的人把他的天灵盖震碎了一半,他就算是当世扁鹊也没有多少日子能活】
【待我下次去找你的时候,你最好披麻带孝,我要在你前夫们的灵位前,把你从里到内撕成碎片】
姚云正恶毒又幼稚、疯狂又偏执地在信里百般恐吓和逗弄顾小灯。他好像是一只神经兮兮的病狗,要把顾小灯这一只猫赶到树上去,等到树枝撑不住,小猫摔下来,他这只狗就在树下等着叼住他的后脖颈。
顾小灯没有毁了信,连同第一封全部收着,看完信默默坐了良久,想得肠子要怄断了,怎么睡也睡不着。
最后他揣上青梅塞进怀里,开门出了同渡阁,到一楼去找人。
负责护卫他的暗卫们并不希望他单独和一楼的苏明雅相处,顾小灯只道是夜里烦心没困意,跑来找故友交谈几句,他们拗不过他之后只好个个化身老妈子,守在一楼的廊间百般叮嘱。
顾小灯摆摆手,敲了敲苏明雅所在的客舱房门。
值此时秋夜虽潮但仍然有些热,船壁抚摸起来都是偏热的,但苏明雅开门时,穿的衣物厚度和顾小灯一样,他们两人与船上身强体壮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苏明雅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从门口走到客舱里的小桌子前,还挥挥手让他把门关了,灯下的眉目认真刚烈,但气色不太好,小脸显得憔悴又可怜。
这番样子让苏明雅想起圈禁他的时日,那股藏在柔弱表象下的韧劲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所以不用顾小灯开口,他就知道了,顾小灯是想离开这儿。
果不其然,等他把舱门关好,压着闷咳缓步到他面前,顾小灯便轻声和他说起话。
“这船上信息最通达的人就是你,你有不听顾张命令的下属,你先前还说关云霁身边有你的人,而且你和你的人都擅长易容。”
“对,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帮我易容,我想下船去找关云霁。”
去找关云霁,便要面对上高鸣乾,继而进入千机楼,和顾瑾玉会晤。
苏明雅顷刻间想通了倘若按照他所说的去办,他会面临多少本不用趟的浑水。
是要保住顾小灯的安全还是保住顾小灯的安心和欢喜,这本来应该是不需要犹豫的。
可现在和顾小灯不容转圜的眼神对上,苏明雅却感到了为难。
他一直好好地伪装着苏小鸢的声音:“可是关云霁快进千机楼了,你若是去,会很危险。”
顾小灯就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掏出怀里的青梅,它精得厉害,一出来就抖擞着羽毛放声赞美:“我的主人好,我的主人棒,找他好棒棒!”
苏明雅:“……”
他怎么就没在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和他也养个什么宠物呢。
顾小灯耷拉着脑袋:“算了,实在不行我找关小哥一个人就好了,他会帮我的。”
“不行。”苏明雅立即说不,“他甚至自身难保,怎么保住你?”
“可是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的,顾瑾玉都不敢和我打包票。”顾小灯低着头,“不联合起来挣扎一下,怎么知道不能抱团取暖?我总是这么坐以待毙,总是置身事外以逃避,那怎么行?要是顾瑾玉、关云霁他们在千机楼里僵持上半年,我就还要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到来年仲春,等的还不一定是他们取胜的消息,而是奔丧的坏消息,这样的坏消息没准现在就有了,只是他们瞒着我。”
苏明雅走到他身前弯腰,两手按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虚虚地让自己的影子把他笼罩在怀中:“可是你即便€€入浑水,你又能做什么?取血哺他人?你除了心安,还能获得什么?”
顾小灯抬头看他,并不自证:“那你离开长洛,经过南境再到西境,从一开始你就料定你能办成什么事情吗?从做好出发的决定的那一刻起,彼时你想过除了心安之外的其他所获吗?”
苏明雅回答不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顾小灯起身准备离开,带着他那只不住讴歌关云霁的鹦鹉。
苏明雅把他按回了椅子上,认栽了:“我答应你。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想离开顾瑾玉等人决定的保护圈,也不会问你为什么想去那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我愿意在我能力之内满足你一切想做的事,我来西境就是为了这一个愿望。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带上我。”
顾小灯抬头看他,眼睛黑嗔嗔的,比起苏明雅的犹豫,他干脆得多:“可以,可你身体撑得住吗?”
“你可以我就可以。”苏明雅在心里叫他娇气包,反刍一样念娇娇。
“好吧,那这几天我搜刮一点急救的药。”
“这几天你要睡饱一点,多饮食,少思虑。”
顾小灯不置可否,把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他的精神劲振奋了不少,把青梅塞回怀里,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此去水路的地图,末尾临阳城的地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圈。
只有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才能从船上下去。
苏明雅听他轻声絮絮,最后带着些许坏心问他:“顾瑾玉迟早会知道,你不怕他生你的气?”
“让他生。他连想生我的孩子这种话都说过,我还怕他生点气?”
后面顾小灯走了,苏明雅脑子里还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
姚云正的夜半来信一直持续到抵达临阳城的时候,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让海东青捎着变态粗俗的信件来恐吓,狗皮膏药一样,顾小灯着实没见过比这还神经的人。
楼船一路畅通不停,一连行驶七天不断,途经梁邺城时得水师拱卫,没有再出过被船只尾随夜袭的情况,八月时恰好抵达了临阳城。
最后一天晚上,海东青尽职尽责地捎来姚云正的骚扰信,顾小灯一目十行地看完,轰退了不见青梅之后闹哄哄的小配,铺开一张特殊的信纸回了一封信。
他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看起来乖巧又听话的海东青,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只和花烬酷似的大鸟养下来,可是若如姚云正在信上所说的,这只鹰迷惑了顾平翰的眼睛,助了他杀他世子哥的一臂之力。
“这是头一次摸你,也是最后一次。”顾小灯在它头上抹了点粉末,随即揣起系好回信的海东青开窗放飞,海东青大抵也有些通人性,飞走一会儿又回来敲窗,鸟喙上叼着一条刚从河里抓到的小鱼送给他。
海东青飞过漫漫长夜,最后奋力飞回了第二个主子的伤手上,刚停下来梳理胸前羽毛没多久,就直挺挺地从姚云正的肩膀上摔下去。
“怎么回事?”一旁作伴的高鸣乾把海东青从地上捡起来,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你竟把怎么一只好鹰累死了?”
姚云正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没搭理,一连发了七夜信,怎么写信都像隔靴搔痒,现在好了,最后一次竟能收到那小替身的回信,他近乎期待地迫不及待打开,看到信上就两句€€€€
【我自会终结我自己的噩梦。你得意不了,你休想得逞,有娘生没娘养的臭弟弟】
姚云正愣住,怔得自己都不知道过去多久,待回过神来,就看到高鸣乾已经对他退避三舍,站在不远处指指他的手:“云二!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的信纸不见了,两手像是洒上了什么看不见的毒粉,正皮开肉绽,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姚云正不知痛一样地甩甩双手:“我手里的信呢?”
高鸣乾看疯子一样看他:“那张纸上必定有古怪,刚才像点了火一样自燃焚毁了!”
姚云正于是蹲到地上,寻找有没有信纸的一点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