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
他连日来总做噩梦,原以为刚到梁邺城的第一天会是变本加厉的梦魇缠身,没成想第二天竟然是美醒的。
顾小灯把这当做了好兆头,拍着脸自己哄自己必定能顺利看到狗子,收走身上的香薰球后就起来。
他一向是卯时四刻左右就起床,苏关两人都知道,五刻时就在门外轻轻敲门,顾小灯正好束好了头发,哒哒跑去开了门:“早上好!”
苏明雅神色稍霁:“晨安。”
关云霁眼里浮现笑意,低头看他,喜欢又嫌弃的:“黑小少爷,早上好。”
顾小灯知道他看不顺眼自己眼下易容的黑脸,果然没过一会,三人气氛古怪地吃完早餐后,关云霁就想让他换个易容的皮,言之凿凿地说着如此才方便带他在这祀神庙里正大光明地行走。
顾小灯昨晚就干脆利落地应允了,于是把目光转向苏明雅,搓搓手合掌做出拜拜的动作。
苏明雅昨晚显然是和关云霁商量过的,知道怎么把他易容妥善,他浑身透着不高兴,但说不清是拎得清楚还是拿他没辙,斯文优雅地一挽袖,把关云霁挤兑出去,单独给他把易容换了。
等他完事,关云霁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衣物服饰跑来,换他轰走苏明雅,殷殷地让他换上千机楼的衣服。
顾小灯眼皮跳跳,看他们微妙地争风敌对,心想得找个时机调解好他们的关系,免得碍了正事。
他利索地换上了关云霁带来的浅色苍葭衣,佩的是金带,整理完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个千机楼主淫魅的门人,说难听了是千机楼分给高阶者的暖床工具。
关云霁在外间巴巴地等着他,见他出来便同手同脚地到跟前来,这时候倒是结巴了:“你、你现在顶替的,是我顶替的鬼刀手最宠爱的少年,叫做佰三,他、他原先没出任务时,月有七八都和这个佰三形影不离。我一到梁邺城就把这少年控制了,恰巧你想来,我当时就想这个脔宠的身份适合你和我一起潜伏,别的我没有多想,不是占你便宜的意思。”
“知道知道,我相信你。”顾小灯给他竖个大拇指,还得反过来哄他,“关小哥,你的潜伏任务不易,是我贸然给你添麻烦才对,需要我配合的直说就好,我一定配合。”
关云霁甚至想问睡觉是不是也配合。
但他骨子里到底怂于此道,只说些小要求:“必要的时候,人前我也许会迫不得已地和你举止亲近一些,比如拉手搂抱什么的,但那都是做戏给别人看的,你……你到时若是抵触,低头做腼腆状就好。”
顾小灯很淡定地猛猛点头:“好!只要不需要扒开衣服就没问题。”
关云霁汗流浃背:“没那么狂野……”
“主要是我贴身带着些毒物,为着防身用的,怕不小心殃及你。”
关云霁愣了一会,他当初在南安城从葛东晨嘴里得知了顾小灯的特异体质,知道他的身体是具千毒万药都无效的艳躯,眼下乍听,很快明白,他用毒防身是好的,但他防的只怕不止歹人,还有居心不良的自己。
“防得对。”关云霁失神地伸手摸摸他脑袋,“小灯就该这么防。”
“……”
顾小灯对他人的情感变化感知敏锐,察觉到他在乱想,心里有个小人无奈地滴溜溜翻跟斗,嘴上立即解释:“不是防你,我要是不相信你,怎么敢来找你帮忙呢?我防千机楼的恶人来着。”
尤其是那无常的神经弟弟。
关云霁一赧,心里又有新感悟,但自忖说得越多露的坏馅越多,赶紧岔开了:“没有我陪你就不要出去,在人前,你能不说话就不必说,唤我大人就好。”
“好啊,那你人前叫我佰三吗?”
“对,这是那个少年的序号,地位算高的了,十四等里排在第七等。这庙里有其他这等身份的人,穿的服色越浅地位越低,有叫千几万几的。”
顾小灯听得眼皮一跳,关云霁又从怀里掏出两块用料不同的令徽,把浅色的交给他:“小灯,你要随身带着这东西,想系在腰上或是塞在怀里都行,这是你的身份象征,往后会有千机楼的人检查,我会给你掩护的。”
顾小灯有些迟疑地接过那枚半石半铁的云纹令徽,指腹摩挲刻纹,感到一种针扎滴血的幻痛。
这种幻痛持续不断,关云霁带他在这座暂住的祀神庙里浅走,趁着眼下庙里人少,他带他大概熟悉一下方位,可顾小灯走不到一会就悚然得腿软,秋日光线正好,他目视的阳光所照之地,几乎都倍感熟悉。
关云霁还没有敏锐到察觉顾小灯的细微不适,一路缓步细语,借着介绍不时低头看他。
那鬼刀手心爱的少年佰三长得清秀,时年刚十六,顾小灯比之还要矮一点,靴子都垫了一些,大约因为这样,他的步子小小拖拖的,不时就低头看路,后领微翘,遮不住的后颈雪白细腻。
关云霁就这么隔着易容看他,勾勒身形,描摹容颜,好似仍是当年十几的年岁。
“再过一条长廊,穿过三道拱门,就是这庙里的朝天台,那里修得很宏伟,我带你去看。”
“不用……”
顾小灯声音蚊蝇似的,关云霁以为他是谨慎:“过几天是十五,朝天台有祭神仪式,会人满为患,现在还是空荡的,真不看啊?”
“到时……再看不迟。”顾小灯脑袋有些疼,越往那高台阔场的方向靠近,越感到身上无形的荆棘藤蔓越多,有种要掉进无底沼泽的错觉,“我们先回去吧……”
关云霁当他舟船劳顿多天的后劲涌上来累了,应着好陪他回去,纠结壮胆几回,尝试着拉住了他的手。
不握不知道,顾小灯的手冷得像块软冰,阳光大作下的地面都在蒸腾热气,关云霁自己也热气旺盛,被掌心里的温度吓了一跳。
周遭人少,两人易容的身份又是顶亲密的,关云霁干脆捏起他的脸,让他抬起低着的小脑袋,看到顾小灯有些涣散的眼神,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身子冷成冰块了?”
顾小灯脑海里动荡不安的记忆碎片戛然而止,提起力气拨开他的手:“没事,没事,我们回去。”
一回去就见到在里面冷着脸坐等的苏明雅,手里捧着个套了软藤的小瓷缸,苏明雅看一眼顾小灯就感觉到了他的虚弱,立即拎着小瓷缸上前来低头问他,关云霁拉着顾小灯的左手,苏明雅就去握右手。
“苏小鸢,你放肆!”
“关公子,你没发现他身体不适吗?别再大呼小叫地惹他郁郁了。”
“胡说八道!松开他的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阁下先松。”
顾小灯感觉像是有两只大蜜蜂,互蛰也就罢了,就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俩要一块蛰他,他被闹腾得人都精神了,高举起双手喝斥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松了手,喜提顾小灯的两个拳头。
他捶得轻,声音倒洪亮:“不要吵架!更不能打架哦。”
两个大蜜蜂偃旗息鼓,心脏上好似被揉了一把。
顾小灯虚浮地飘到窗边落座,两臂交叠在书桌上,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半湿不湿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两位小哥,过来坐吧,我和你们说些话,大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苏明雅从容些,温润地过去了,关云霁有些招架不住,盯着顾小灯微潮的湿润眸子走不动道,想着他都易容成普通长相了,怎么还凭着双眼睛把人千勾万引的。片刻他过去挨近,和姓苏的一左一右,挡住了窗外的烈日。
顾小灯就在他俩遮挡的荫蔽下轻灵灵地说着话:“我十二岁去的顾家,七岁到十二之间在东境,七岁以前,其实就是千机楼里的一个药童,就是因生病忘记了记忆……”
左右两个男人听得屏气,脊背都绷得挺直,待窗上日薄影疏,他们垂眸看着顾小灯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泛红眼角淌出的几滴泪珠,心绞不分伯仲。
“瑾玉进千机楼,为着铲除邪恶的大义,我不自量力跑来,为着直面往事的私情。而你们两位也各有所求,一个为了纠正逆叛的亲族皇嗣,一个为了不为虚度的红尘历练,都是人中雄杰,都是自己人。”顾小灯趴在手臂上眼睛红红地哄他们,“我们好生合作,众谋生路,□□邪恶,岂不快哉?”
话落顾小灯感觉俩人要摸他脑袋,先腾出右手去:“来,叠个手手,正道沧桑,大家振作。”
两个男人拒绝不来,对视一眼,带着忍耐出来的平和,把手叠在了顾小灯小小的手背上,朝他低头。
“都听你的。”
*
夜来,烛火熹微,三人同坐谈话,顾小灯问起一些好奇的事,关云霁知无不言,低声说起自己了解到的,通过分析高鸣乾在千机楼里的身份介绍整个组织的局势。
“西境三百六十行自循环,官衙和民业持平,这种自给自足是近百年里以千机楼为首的世族遗民开拓出来的,其功丰伟,但其罪也巨,我听高鸣乾说过,西境这十年来的每年税银能收到千万两白银左右,但明账上漏了个大窟窿,每年缴纳给中枢的只有百万。”
苏明雅在一边平和地补充:“剔除掉八年前北境作战两年的消耗,国库近六年来一般每年入账三千万余税银,支出去的年不下两千五百万,皇帝私库另说。”
关云霁一愣:“你怎么知道?”
苏明雅面不改色:“听已故的主子说的。”
关云霁一怒:“苏明雅活着的时候嘴巴这么没把门?”
这话听着滑稽,顾小灯问道:“西境私吞下来的钱流向了千机楼吗?”
“是。”关云霁看向他,“借着个子虚乌有的神降圣子名头,还有一套歪斜的等级教化理论,他们敛财又撒网,广收西境信徒和臣仆,高鸣乾说过,养兵和制药是千机楼耗资的大头,神药经常施舍民间,私兵则是自拥。”
“要断他们的钱路好说,时间而已。”苏明雅默不作声地盘算怎么搞事,“问题是兵力分布,既然他们在西境的统治已是人心所向,养兵是想和谁动干戈?”
“代晋而立。”关云霁冷笑了一声,“他们分割了晋国的领土画地自治,觉得这还不够,想着等时机成熟,用武力推翻皇室高氏,用文治淹没晋国疆土。千机楼的那批创始人和皇室有大仇,别人是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是百年不移志,”
苏明雅不咸不淡:“佩服。”
“现在有个皇室血脉到了他们地盘里言听计从,又去了个认祖归宗的顾瑾玉,后者要是也被他们同化了,那还真说不定。虽然我憎恶顾瑾玉,但想粉碎掉千机楼得他带头。三天后就是八月十五,高鸣乾会在后天过来,做那个叫姚云正的随侍,就是不知道顾瑾玉会不会一块来。”
顾小灯眼睛一亮,心腾腾地热起来。
关云霁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对了,这鬼地方最大的危害是烟毒,我这是防着那玩意的避邪药,高鸣乾给的,说是得来不易,你们带着防身。”
顾小灯推了回去:“你忘了啊?我药毒无效,你自己用。”
关云霁一股脑塞到他手上:“听话,万一有你防不住的呢?”
他趁势握了好一会顾小灯的手。
“好吧……”顾小灯问了他很想问的事儿,“关小哥,那你对那昔日的二皇子是什么看法?”
关云霁沉默片刻,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甚至有些发白:“他是逆党,还是个毒人,是反贼手里的傀儡,是我经年怨愤之人,在我眼里和死人无异。”
顾小灯手都被握疼了,计较不来,这时苏明雅伸手来摸摸他的发顶,也没法计较。
这两人的手都冰凉冰凉的。
“经年怨愤”,自天铭十七年深冬始。
至亥时六刻,苏明雅离去,顾小灯和关云霁同居一室,他躺在床上,关云霁在三转屏风之外打地铺,两人潜伏的身份既然是一对主奴关系打底的床伴,这么共处檐下才合理。好在苏明雅没再怄气,揣着小瓷缸,养着小乌龟,在隔壁老实地住下来。
顾小灯眯着眼蜷在薄被里,看了一会屏风外透过来的微弱光线,软糯地哄了一声:“辛苦了,愿你好梦。”
关云霁心头剧烈一跳,眼窝灼热,闷声嗯了一声:“你……你也是。”
他久久都不能入睡,听着不远处的呼吸声逐渐均匀,那股酸涩难言的落泪冲动一直没有淡化,不知涩然多久,忽然听到顾小灯在床上不住翻身,翻得剧烈了些,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关云霁管不了别的,暴起闪到床前去,在幽幽黑暗里把顾小灯抱到了怀里。
小小的顾小灯,十八岁的顾山卿,和衣在他怀里,发着抖,冒着冷汗,他在噩梦里,关云霁在美梦里。
他颤栗着轻唤了两声小灯,怀中人呼吸急促,怎么也醒不来。他只能抱着他笨拙地轻晃,对于如何哄他一窍不通,熟能生巧的是经年偷抱,就像现在这样。
抱久了,他不住发抖,到底低头去,蜻蜓点水,偷偷一吻。
二吻。
三吻。
他在冰火两重天里乱七八糟地想,草他大爷的,江山易改,狗改不了吃屎。我是狗,狗狗狗。
他要继续狗下去时,忽然听到一声含糊的梦呓:“森卿……”
关云霁空白了许久,他以为会不甘,会妒火中烧,会自相矛盾地爱恨交加,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是低头到顾小灯耳边去说€€€€“是我,不怕。”
他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哄他。
顾小灯慢慢平静了下来,睡得像只小猫崽。
*
夜半子时,山腹之内宫殿辉煌,层层机关门和海量金玉融合,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音透过墙体传到深处。
这种声音传到顾瑾玉耳朵里,他觉得像是金属的呼吸声。金属是活着的,比他这个人更有活力。
顾瑾玉独坐在床尾,背靠暖玉筑成的墙壁,左肘支在膝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知道的清楚他在复盘思考,不知道的以为他被定住了。
金属的呼吸声伴着他,他安静地在脑子里构建整座千机楼的地形格局和布防要害,拼图一样东拼西凑,还差了不下十块的重要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