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第157章

关云霁到底仔细记下了从褐赋坛到林碑的路线,决心成全高鸣乾和那小孩的父子情分。

此时已经是午时,按照顾瑾玉的行动,午后千机楼的数重机关门都会打开,牢山外的顾氏军队和以张等晴为首的江湖派系都会蜂拥而至,顾瑾玉是没有多余精力来处理高鸣乾的。

关云霁迅速抄近路朝褐赋坛而去,高鸣乾正在顾苏两派人的看守当中,他们和苏明雅私下做好了交易,此时到场以暗号相对,苏明雅的人便协助着高鸣乾和关云霁压制住顾氏的人手。

“二殿下,走!”

关云霁和其他高鸣乾的下属带出他,趁乱前往林碑。

高鸣乾在半途中笑着朝他道谢:“云霁,多谢你。”

“不用说这些了。”关云霁绷着脸,“我也只是想看一看表侄子什么样,小孩的名字叫什么?”

“咎。”

“什么?”

“过错之意的咎。如慧说就取这个名字。”

关云霁一时在路上哑然。

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不小的意义,取得好就像祝福,取得不好就像诅咒。

他实在不知道顾如慧怎么忍心给小孩取这么一个名字,也不明白高鸣乾怎么接受下来的。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此时要紧的是赶向目的地。

林碑是千机楼最北的边界,通往林碑的路程有些漫长,即便是抄近路,紧赶慢赶也得将近一个时辰,路上又还有些守卫的难缠死士,一直到午时将尽,关云霁才看到了一片耸立的石林和缭绕不散的薄雾。

关云霁擦拭过鬓角的汗水,冬雨已经停了,午后的阳光正亮,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石林,隐约还能看到远处的连绵黑山。

这时他想起了顾小灯之前对他说过的出逃线路,说来也巧,林碑就是顾小灯小时候得以逃跑的非正规路线。

顾小灯当时还在他手心里比划路线,带着悲悯和忧虑,好像生怕他在千机楼里被搞死。

怎么会呢?他不会有危险的。

关云霁这么想着,转头朝高鸣乾说:“二殿下,我们到了。”

高鸣乾眼里看着的是林碑外的黑山,他点了点头,又朝关云霁道了谢,随后抬起了右手,似乎是要做一个什么指令的手势。

关云霁还没看清楚那手势是什么,高鸣乾的下属便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然而变故忽然在此时发生,天空中飞过一道闪电似的青黑色身影,落下了海东青尖锐的呼啸声€€€€一支玄铁箭矢就在这呼啸声的掩护里破空而来。

高鸣乾右手还没做好一个“杀”的手势,就被那玄铁箭矢刺穿,其力度之大,直接让他险些摔倒。

关云霁悚然,和高鸣乾的下属们同时拔剑,众人惊惶地看向箭矢的方向。

青灰色的石林中传出了一阵脚步声,为首的人一身衣服黑红相间,双眼漆黑,唯独他手里有弓无箭,显然刚才的冷箭是他发的。

关云霁看着顾瑾玉从那薄雾里出来,一时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厮怎么在这?!

顾瑾玉脸上还戴着玄铁的面罩,腰间佩着玄漆刀,鹰隼似的盯着高鸣乾:“既来之,则安之,二殿下,别走了,继续留在这做客吧。”

高鸣乾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轻笑着换成左手拔剑:“你把我儿子也杀了?”

“嗯,剁成肉泥了。”顾瑾玉轻描淡写地再抽一枚玄铁箭,这一次箭矢上坠了小型的破军炮,“如果你不自寻死路,还能分一杯你儿子的肉羹。”

话落,箭矢破空而来,关云霁紧急避开,还是被那爆破的声音震得鼓膜颤栗。

两方人马的军备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关云霁眼睁睁看着己方的人越倒越多,脑海中浮现出顾小灯叮嘱过的路线,情急之下,只能且战且避地带着高鸣乾一行人退进薄雾里,往那逃亡之路上奔赴。

顾瑾玉带着亲信一路追杀,恶鬼似的穷追不舍,头顶的海东青盘旋不去,全都像是无常的鬼影。

关云霁倚仗着身法屡次避开了玄铁箭,那玩意杀伤力大,但破空而来的声音着实不小,只是他避得开,高鸣乾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经年烟毒侵蚀下,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的矫健。

箭矢一箭箭而来,穿过高鸣乾的发顶和耳边,在他们勉力快要逃出射程范围时,四支木箭无声地闪射而来,准确地钉住了高鸣乾的双肩和双脚。

关云霁挥剑掩护,情急一下喊了一声表哥,薄雾中飞来箭矢,以及传来顾瑾玉的森然声音。

“二殿下,关大公子,冬猎好玩吗?”

关云霁的手一顿,险些被一箭穿喉,这一箭闪过他耳边,穿过了高鸣乾的胸膛,他再不能奔逃,倒地不起了。

关云霁用余光看着这一幕,脊背爬上一层寒意和悲怆,他想,姓顾的疯狗是真的想在这把他砍成烂泥,他怕是无法再回到顾小灯身边了。

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熊熊燃烧,关云霁依照着脑海中的线路,向千机楼之外疯狂奔逃,身后的疯狗一路追杀,他冒着箭矢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终于跑出了千机楼的边界。

然而林碑里还有能借以闪躲的天然石林,一跑出林碑,周遭一片空旷,彻底暴露在了射程之内。

关云霁几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听觉因身体机能的极致调动而变得极其灵敏,他听到拉开弓、把箭矢别上弦的声音,等死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风中传来一声呼唤。

“顾瑾玉!别杀他€€€€!”

关云霁猛然睁开眼睛和转头。

那是顾小灯的声音。

他这时也不该在林碑,他应该在枢机司,他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呢?他口中所喊的不愿见其死亡的人是谁呢?

关云霁看不到嘶喊着的顾小灯,只看到不远处的顾瑾玉也在转身,黑石似地定了一两秒,他就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亲信,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关云霁吐出涌到喉间的一口血,略显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顾瑾玉的亲信也都全部转身,再没有对准他的箭矢了。

他想活下去。

顾小灯也希望他活下去。

他知道如果想安全地活下去,现在就应该头也不回地向牢山外跑,顺着路线,远离这方混沌天地,远离护食的疯狗。

但关云霁还是没有多少犹豫,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朝林碑折返,朝顾小灯的方向而去。

他掩到一柱石碑后,眯着眼眺望远处。

顾小灯就在一口小池塘边,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他在风中仰着头,摇头晃脑地和顾瑾玉说着什么,海东青在他们周围翻飞。

顾瑾玉低头摸了摸他的脸,看动作像是要把他背到背上去,顾小灯便侧身示意自己还背着小家伙,小孩看起来很亲近他,不亲顾瑾玉,伸出小手呼了顾瑾玉一下。

顾小灯大约是笑了,掂了掂小孩,招呼顾瑾玉走,顾瑾玉像只好大的狼狗一样跟着他,跟了没几步,三下五除二地把他连同小孩背到了背上去。

三个人,叠叠乐似的。

顾小灯的一声“嗷”远远地传了过来。

关云霁在风中怔怔地看着,脑海中忽然想起和他的初见,那时节,秋末冬初,他在顾家的跑马场里跑马,路过刚到顾家不久的顾小灯时没有搭理他,马蹄扬起的尘沙兜了顾小灯一脸,把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扑灭了。

他那一声开心的,没叫出口的“关公子”便没了下文。

半晌,关云霁眨了眨眼睛,头也不回地朝着顾小灯的方向追去。

第170章 众

轰隆作响的十一月十五翻过页,千机楼从一日剧变中醒过神来,像一个出了故障的金属巨兽,惶惑地卡在新旧交替之中。

不多时,归来和新来的年轻人接过了它的心脏,对着它修修补补,收拢着残局,整顿着新象,近乎拖家带口的,驱策着它嘎吱嘎吱地继续往前走。

转眼间冬去雨停,又是一年新岁时,云散寒雨尽,洪熹九年的钟声从远方沿着阳川传来。

除夕黄昏,新任的楼主待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热火朝天地翻看一大堆书信,都是西境之内各个重要之人,或者紧要门派的来信。

顾小灯花了最长的时间去看张等晴絮絮叨叨的信,看几行就被他哥的冷幽默逗一次。张等晴在十一月十五那天的下午来到千机楼,顾小灯见到他时已是晚上,异父异母的两兄弟见了面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就光顾着抱头痛哭,嗷嗷半宿。

张等晴对于他要留在千机楼的决定先是瞪眼,再是团团转,最后是猛捏他的耳朵,训斥几句,然后留在千机楼待了一个月,撸着袖子帮了一箩筐大忙。

眼下他回了一趟神医谷处理门派中事,临走时把顾平瀚带上,以及把吴嗔薅走了,显而易见的要把这个蛊术师请到自己的神医谷中,研讨一个关于顾平瀚身体的方案。

张等晴如今很少流露出对顾平瀚的看法,顾小灯数次想问问他哥怎么看待和世子哥的关系,但觉得多问反伤,还是交由当事人顺其自然的好。

张等晴一到神医谷就写了厚厚的家书寄到千机楼来,在信上殷殷等他空闲之后能到神医谷去,谷中还有小配在等着他们,写道小配到了谷中吃得越显敦实,一身狗劲没处使,成天在神医谷中到处招猫逗牛,扑蝶逮鱼。

顾小灯看得眼热,掰着指头数了数时间,最迟二月春,大约就能和顾瑾玉一起去神医谷玩了。

看完张等晴的家书,他拆开另一封手足的家书,是仍然停留在西境的五弟顾守毅寄来的。

顾守毅和顾平瀚、顾瑾玉私下或许有他不知道的一些中枢事,顾小灯不想打听,直觉问开了之后肯定会生气。

他在信上写的也无关庙堂,写道自己还留在西平城,抱怨顾平瀚跑去了神医谷,留下好几城的杂务扔给他做,此外便是殷切想念,想在他得空的时候来见一见他,信的末尾则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询问他来日何时能有机会回一趟长洛。

顾小灯没掰指头,回信措辞客客气气。

看完家书,给束着纱布的左手休息一阵,他继续在书信中翻找,其间看到了一封字迹有些熟悉的,便直接拿来打开,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幅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画。

徐徐展开,只见画上画的是一幅长洛的广泽书院众人画,都是少年时,中间是十五六岁时的顾小灯,梨涡一点,惟妙惟肖。

除了苏明雅,没人能画出这样的画了。

顾小灯挠挠头,一时感到有些语塞。

他就知道苏明雅狡兔三窟,画皮游魂似的。

千机楼剧变之时,顾瑾玉是想着趁乱把苏明雅和关云霁一并杀了的,苏明雅不至于察觉不到,大抵能在那乱象之中靠着易容术来去自如。

顾小灯毫不怀疑,等他把千机楼整顿好了,也许哪一天,苏明雅就会顶着别人的新样貌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怎么期待,不过有点好奇。

至于关云霁……当日关云霁和他暂别,说是要去做当做之事,顾小灯和他分开后越想越直觉不好,揣测着他对高鸣乾隐约的同情态度,总觉得他有意助高鸣乾离开,忍不住匆匆赶去了林碑,谁知道直觉真踩中了。

幸好歪打误撞地跑去了,顾瑾玉一副杀红了眼的狠样,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顾小灯又得收一具故人尸。他着实不想再收了。

他在林碑的石林里竖了座新的无名碑,把姚云正的尸骨安置在那里,短时间内,不想再去了。

顾小灯衷心希望关云霁那天从林碑向北出发,远远地离开了千机楼,去南境找他弟关云翔,或者回长洛,滞留西境也随意,总之暂且远离杀意满满的顾瑾玉,过一阵平平安安、痛痛快快的日子。

这么想着,顾小灯在书信堆里又找到了一封字迹有点熟悉的,拿出来拆开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根鹦鹉的羽毛。

他顿时感到更加语塞。

羽毛显然是来自关云霁那只名为青梅的灰嘴鹦鹉,这人也真是,还留在西境就留吧,写封信宣告他的存在就是了,结果就不,故弄玄虚地在鹦鹉身上薅了这几根毛。

不知道那只聒噪的小鹦鹉会不会呱呱大叫着冲关云霁发脾气。

想到这,顾小灯不觉笑了一下。

原本他想着把其他要紧的信件都看了写回信,结果还没看完就开始犯困,眼前小星星转悠,没一会就晃晃悠悠地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顾小灯在这短暂的小睡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个春季,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模糊的人影一个一个走过,走得太快,看不大清,但知道都是旧人,有殊途也同道。

最后一个小孩走到跟前来,顾小灯定睛一看,发现他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叫云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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