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东晨神情自若,看似冷静地轻笑着,他勾出脖子上的小锦囊,解开口子取出里面的一缕断发给他看:“分别在即,我还有一事坦诚,你看,这是天铭十七年,你在白涌山里被箭矢割断的头发。它随风飘到我眼前,这是你落水前留给我的,我私藏了这么些年,如今不要脸地不想还给你。小灯不是小气的人对不对?你自愿给了顾瑾玉那一大把断发,我这里只是一缕,只是一缕。”
“有关你的物件我都不想归还,我知道不属于我,我还是想占有。小灯的爱不属于我,但我的永远属于你。”
葛东晨类似临终遗言的话说得没完没了,顾小灯停不下他的话匣,只得作罢,转身抱着顾瑾玉充耳不闻。
“我会在南境望着你,一直到我的身躯化作草木,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葛东晨轻声说了大半夜。
*
五月十五,盛夏日出,顾小灯等人正式准备进雾气横生的未知万泉山,阿千兰只说这回要进的万泉山怪中之怪,里面的危险无形,靠武力和人多解决不了。正如葛东晨昨夜透的底,两行人中只有六个特殊人能进山,马都不能进,葛家三人加顾家两人,再一个无畏无惧的干呕仙人吴嗔,其余的两族人都只能在大雾外等着他们出来。
就在进入黑山前,吴嗔发现了一块中原人立的界碑,上面冷硬地刻着一行字,是“晋国飞雀十九年高幼岚之墓”。
阿千兰无意解释,倒是吴嗔因出身霜刃阁而通晓晋国百年密史,发现界碑后立即上前去伏拜,回来后喃喃着告诉顾小灯,碑上的名字是百年前的晋国大长公主,也是当时的镇南王之妻,后半生穷尽四十年不回长洛,只专心在南境开拓,未曾想她的墓在此处。
吴嗔还说到大长公主一生育有一子,其子也姓吴,死罪自戕于长洛。说罢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密史影响,吴嗔散尽了探寻热爱之物的喜悦,一反前面旅程的大喜,一下子变成了大悲而不自知的状态。
六人就此全都陷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一同进入大雾茫茫的黑山。
黑山里唯有雾气,与前面路上能碰到无数蛊虫的状况截然相反,这回整座黑山之中竟然看不到一只蛊,全靠着阿千兰和葛东月母女在前面带路。大雾之下的路看不清,顾瑾玉说什么也不肯让顾小灯下地走,小心地把他背在背上。
葛东晨围在他们周围转个不停,不时说一句:“累了就别逞能,我来背吧。”
顾瑾玉身体里的蛊受了无形的干扰,蒙眼黑缎下的眼睛流出血泪,也没肯让半步,耳朵不停地动,分辨着黑山里的动静。
顾小灯埋在顾瑾玉颈窝里,一进黑山便觉自己的脑子不对劲了,越往雾气中走越清醒不过来,不知黑山中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无形的压力不停涌进他脑子里,压得他幻痛越来越重。
眼前的雾气似乎凝成了真切的景象,就像皮影戏一样,一出一出地演着他陌生又熟悉的戏。
他看见数不清的水缸,小孩儿像荷花一样养在水缸里,那地方也是一片常年雾气不散的阴霾地,那阴霾地里好像也在养蛊。
起初小孩们太平哭闹,随着时间推移,有的似乎断气了,被提出来后用长长的绳索吊着,底下的水缸盛着他们滴下的血。
一滴一滴,一个一个,最后只剩下一口水缸上没有吊着人。
水缸里的小孩呜呜咽咽,自己哄自己。
【灯崽】
不知幻痛多久,顾小灯从厉唤里惊醒,一时根本分不清虚实,茫茫然地发了许久呆,直到侧颈挨了一记重重的咬,才把他的神志咬回来。
“……疼。”他后知后觉地哼唧一声,“顾瑾玉,灯崽疼。”
顾瑾玉立即松口,眼里的泪水把血迹都冲净了,使劲地蹭着顾小灯的侧脸。
顾小灯大口呼吸了好一会,才从幻痛里抽出来,一抽身而出,耳边先听到了明显的泉水叮咚声,继而是压抑着的虚弱呜咽。
他奋起看向周遭,只见日中昏暗,他们五个人正在一堆泉眼环绕的大圆青石上,吴嗔在一边倒地不起,呜咽声来自葛东晨背上昏迷不醒的阿千兰,她攥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瓷瓶,痛苦不堪的样子。
葛东晨双眼彻底碧绿,但看着很清醒,见顾小灯醒来,便朝他笑:“醒来就好,灯崽乖,灯崽不疼哦。”
一醒来就被贱到了,顾小灯无语凝噎,转头看顾瑾玉安康与否,顾瑾玉这会恢复过来,正假装没事人一样横抱着他,只是蒙眼的黑缎湿透了。
顾小灯伸手摸摸他脸上明显的泪痕,有些明白了:“这地方里是有什么致幻的东西吗?“
“算是。”葛东晨绿着眼笑,“万泉山的水里流淌着数不尽的蛊卵,弥漫的大雾里也是,这些玄妙东西能勾出每个人记忆里的悲恸,除了被养得不通世事、没心没肺的笨蛋,大概是个人进来都要脱水到死吧。好在我的蛊主妹妹就是个笨蛋,有她牵引着我的心绪,倒不至于哭到晕过去。小灯呢?现在还好吗?”
顾小灯抱住顾瑾玉的脖子,凑上前去猛猛蹭了一通顾瑾玉的侧脸,他很快把脑子里的记忆摁回去,跳下他的臂膀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吴嗔,伙同顾瑾玉一起夫夫双打,这才把流泪的吴嗔摇醒了。
吴嗔醒来也直呼痛:“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却不是我,我……诶?这哪?”
顾小灯破涕为笑:“先生,我们到巫山族的圣地了,这可不是梦!”
吴嗔听了一番解释,精神又振奋起来,掏出身上备好的瓶罐,眼泪都没擦去就开始兴冲冲地舀起泉水。
顾小灯问起葛东月来:“阿吉呢?”
“去接蛊母了。”葛东晨示意背上昏迷的阿千兰,“原本该是我母亲去的,但她去不了了。”
顾小灯抓了抓头发:“这里进来一趟不容易,待会我们走的时候要是也这么艰难,那怎么办好?”
葛东晨只笑着说:“你的亲亲森卿顶得住。”
踩水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顾小灯循声望去,只一眼就顿住了。
葛东月背着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涉水跑来,那少女与她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长着双一黑一绿的异瞳。
她见顾小灯便开心得大大地笑,见顾瑾玉便又怕又讨厌地皱眉,喜恶和葛东月如出一辙。
顾小灯原先心中有这方面的猜测,然而直到亲眼看到,他还是呆住了。
她们是一对双生儿。
他想起葛东晨曾提到的那个名字:“葛东朗……”
“嗯。”葛东晨附和,“她先出生,名字是我生父拟的,东月是母亲取的,我们三人之中只有小妹有巫山族名字。”
他背着昏迷的阿千兰走到他们身边轻笑:“我父亲一死,我母亲就把她送到这里来养成蛊母,想借着万蛊弄死晋廷几乎所有人,我很能周旋的,你看最后,也就搞了一个定北王……”
顾小灯眼里看着那一对€€水跑来的双生子,视线有些不清,他轻声打断道:“你原本还想给我下蛊,不是吗。给森卿下控死蛊,给我则想下控生蛊,只是我一身药血克蛊,你的蛊碰到我就死了,连带着让你发现我的异常。少将军,你高尚得很,也可恶得很。”
葛东晨抿了抿唇,想笑但唇角耷拉了下去:“嗯,我一直是个死变态,就想搞你,可惜搞不了……小灯,你猜到我想请你帮什么忙了是吗?”
不止顾小灯,一旁的顾瑾玉都猜到了。
“她会死吗?”
“往生极乐。”葛东晨平静道,“万蛊除去,剩下的时间不多。晋廷太平,她也解脱,做个人,哪怕做个烂人,也比做只好蛊虫好。”
顾小灯感觉得出来,他未尝不是在说自己。
“她自己知道吗?”
葛东晨摇头:“她被迫成了工具,什么也不明白。蛊母不需要吃喝就能永生,她继承了上一个蛊母,下一个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你母亲不知道,阿吉呢?阿吉和她天生羁绊,她同意吗?”
“同意了。蛊母离不开万泉山,阿吉还是想带她出去,哪怕不去中原,南境千山,一座座玩,也是好的。”
“……怎么做?”
“其实不难,但需要你的血。”
葛东晨低声说起如何杀万蛊。
葛东月背着葛东朗水花四溅地跑来了,异瞳的葛东朗迫不及待地伸手摸顾小灯的发顶,好奇又喜欢的样子,口中咕噜噜地说出一串异族话。
葛东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此前一直瞒着顾小灯不厚道,一边翻译一边严肃道:“不许你因为定北王吃痛就讨厌蛊母哦。”
顾小灯只说:“我考虑一下。”
葛东月顿时泄气,扭头怪起葛东晨:“哥,都是你没用!”
葛东晨直接对上了她的脑回路:“是是是,哥没用,讨不到他当你们嫂子,不然他就无条件喜欢你们了。”
她们俩同时哼哼。
葛东晨笑:“东朗,解一下控死蛊,解完他就都很喜欢你们了。”
年轻的蛊母有些犹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兰,葛东月哄她一会,她便点了头,手朝顾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着的是葛东月的外衣,虽然双生,但她个子小了许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劲服窄袖竟显得宽大起来。
葛东朗把手放在顾瑾玉头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顾小灯生气,便只比划个虚势。
她最主要的受蛊者不过就是顾瑾玉,喜欢顾小灯,来源于顾瑾玉的情意,讨厌顾瑾玉本人,也先源于顾瑾玉的自厌,再接力于葛东月的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对象都少得可怜,便在葛东月和顾小灯之间来回不停地看。
顾小灯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肤规律性地鼓动着,万蛊以她为巢,她不知道当没当过女儿,就成了异类的万母。
葛东朗拧着眉操纵了足足一炷香,顾瑾玉不住呕血,顾小灯捱得煎熬,吴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计过来护持。待葛东朗将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乱成一团,吴嗔和顾小灯一块解顾瑾玉身上其余的傀儡余蛊,顾瑾玉则不住地嗅顾小灯,久哑难言久瞎难视,便先努力地试图嗅一嗅顾小灯。
“六、六时辰……就好。”葛东朗比出六根指头,说起中原话来拗口生涩,“顾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吴嗔低声朝顾小灯说话。
吴嗔方才听得仔细,这位热爱研究巫蛊的中原蛊师面对即将湮灭的古老万蛊没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么顾人死活,如今倒也愿意顾一顾,沾一沾烟火气,干呕仙人往后得是干呕凡人了。
顾瑾玉默默拢了顾小灯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随心”二字。
葛东晨轻笑:“没关系,小灯想帮就帮,不想就不勉强。”
葛东月巴巴的:“山卿。”
葛东朗有些呆:“?”
顾小灯想说话,发觉自己吭不出声,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几下,便伸手去解开顾瑾玉蒙眼的黑缎,用顾瑾玉的血和泪绑住了自己的泪意:“我来咯。”
“谢谢。”
“谢谢!”
“?”
顾小灯清醒地感觉着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划开一刀,葛东晨带着他的手,按到了葛东朗额上划开的口子。
顷刻之间,万泉山里的水剧烈翻涌,葛东朗孩童一样大哭起来,葛东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声便渐弱,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大抵是她的哭声动静大,葛东晨背上的阿千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茫茫然却先唤了别的名字。
葛东晨握着顾小灯的手,又按到了葛东月的手背上,葛东月咬牙忍住没出声,一尾红绿交加的蛊虫从她指尖破口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备好的水晶吊坠容器关住那蛊虫。
顾小灯觉出不对:“你们在做什么?”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红绿交加的蛊纹如同根须一样长到脖颈,他用纱布裹住顾小灯的手,葛东月便红着眼圈把水晶吊坠放在他手上。
“没事,小灯,回去吧。”他揩过顾小灯腮边的泪痕,“我们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没说话,也没解开眼睛上的黑缎。
当初他从葛东月那听到他们要返千山时,就知道葛东晨回不去了。命里的事,无甚退路。
葛东晨私德再烂,他也见过他少年时读圣贤书、习晋军武。
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也罢,孝也罢,这一生就这样了。
他摸着手里拇指指节大小的东西,想问这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为好,不问为好。
“放在你手里的东西是指引你们走出万泉山的小玩意。”葛东晨绿着眼睛,事无巨细地碎碎交代,“你带着它,它会在水晶里撞着,你就看着它撞的方向,走一条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许日落前能离开。外面的异族人会留下两个可靠的带你们回中原,是走快还是当散心一样慢赶,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经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兰有清醒过来的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双生的女儿都在流泪,便喃喃着用巫山族的话追问她们发生了何事。
葛东晨便用异族的话忽悠她:“母亲,父亲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漏了,父亲便不完整了。”
阿千兰脸色煞白,当即去检查那个进入千山后,一直挂在脖子上不取下来的瓷瓶。
瓷瓶里的家伙生时关了她很多年,现在她也想要以牙还牙,她要把死了的家伙关在他的异国他乡,努力关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里的骨灰还有残魂,那就更好了,让他日日盘旋陌生异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