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22章

少年怀里还抱着一卷书册,站在那里的脚似乎已经生根,明显已经将这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偌大一个庆元宫,从来没人会拦着他。

据李崇后来回忆,当时的场景很是平静,平静的混乱。少卿大人缩在角落里闭口不言,九五之尊竟然也大气不敢出,两人面面相觑,活像耗子见了猫。

在场三人,只有一个朔月开口。

朔月低头,把书放在一旁的桌上,一点一点抚平翘起的书角€€€€旁边两人面面相觑,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忽闻朔月轻轻开口:“陛下……你让我读书练武,只是为了早点扔掉我?”

谢昀熟练地避开重点:“你是个人,又不是物件,谈什么扔不扔掉。”

朔月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直盯的谢昀心中发虚。

严文卿干笑两声,试图插话:“大理寺最近缺人,你要不要……”

几乎不用思考,朔月便一口否决:“不要。”

严文卿:“……”

倒也不必拒绝的这么干脆。

“那就不去。”谢昀温和地接过话,“但凡有什么想做的,或是想去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朔月没有什么想做的,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他只想留在宫里,留在谢昀身边。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移开:“陛下为何不许我留在宫里?”

“陛下是觉得我没用吗?”生怕谢昀点头,朔月急急补上,“我近日有努力用功,论语已经读了……读了很多,也跟着师傅学了剑……”

拼命证明自己的少年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谢昀当然知道他在用功。这些时日,柳先生和武术师傅都说朔月虚心好学、进步飞快,口口声声皆是夸赞。

而不久前,他独自去见裴玉言,又思考君与民的契约,敢于说出“若旧事重现,我不再保护你”这样的话,以赤子之心签订新的契约。这份心性和领悟,放在哪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正因如此,谢昀才不能用那份所谓的契约,将朔月一直困在宫禁之中。

未来的皇帝会如何对待他,没有谁能够保证。与其将未来牵在他人手上,不如自立。

€€€€早点把话说明白也好。

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硬着心肠反驳他:“那是骗你的。便是你有本事考状元,我也不会让你留下。”

真是铁石心肠。严文卿明面上溜之大吉,实则在外头听墙角,心中啧啧叹息。

李崇走出来,朝他歉意地笑笑:“严大人,陛下说……呃,请您不要再听了。”

严文卿:“……”

行,您是皇帝,您了不起。

“那……陛下是因为先帝才不让我留下了的吗?”朔月小声辩驳,“在我心里,陛下最好了。”

违心之语。谢昀心中定论。

“不是。”他淡淡道,“朔月,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谢从清将你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欲,你以后便会知道。我让你读书习武,并非为了保护皇帝,只是充作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有如此天赋,来日你离开,不拘做什么、去哪里,或是什么也不做……都有一番自在。”

谢昀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现在就让你离开。待你有能力自立,再出宫不迟。”

朔月一点点抚着书皮的褶皱,轻声道:“陛下不喜欢宫里吗?”

谢昀反问:“你喜欢?”

朔月谨慎地想了想,答道:“喜欢。”

至少比小时候流浪乡野的时候好多了,如今谢昀在,自然更好。

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浮上心头,构成对外界的本能恐惧。

无碍,多读点书就好了。

谢昀一叹,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若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安排。你也不必担心皇祖母阻拦€€€€我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朔月不明白。

他的字典里没有安身立命这个词,有的只是契约。

他执拗地盯着谢昀:“我要是能一个人安、安身立命了,你就不许我留在宫里了是吗?”

谢昀久久不语,算作默认。

沉默每过去一刻,朔月的神情就更愕然一分。

愕然之外,还有委屈。

他原以为有了幼时那一段故事,他的职责只会履行的更加顺利。

这些日子谢昀虽然照常生气,臭着脸教训他贪图享乐、不求上进,但肉眼可见地亲近许多,纵容的底线也一再延后。

他原以为……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契约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到这里朔月忍不住炫耀了一下自己刚会背的唐诗。

自己认认真真读书习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皇帝,但……但皇帝一直在琢磨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谢昀一针见血:“你没有自己的铺盖,而且那是宋诗,不是唐诗。”

他许久没听到朔月的答复,抬头去看时,却见朔月像樽白玉雕像般安静地站着,眼眶泪光闪烁。见谢昀望过来,朔月抿一抿唇,大滴大滴的眼泪立刻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好像一只家养小精灵。

第30章 花花世界

谢昀一个头两个大。

他尝试摆出皇帝的架子斥责:“你哭什么……不许哭!”

朔月不理他,眼泪掉的又凶又急,偏生他只掉眼泪不吭声,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谢昀,眼泪就这么顺遂地滚出来。

谢昀拒绝心软,袖子一拂便出了门。

晚膳时,不出意外地少了个人。

少了个黏黏乎乎的家伙,身边安静的不同寻常,大约是在照月堂里掉眼泪,埋怨他有眼无珠不要自己。

一念至此,谢昀心情更是复杂,一顿饭用得针落可闻。

李崇很有眼力见儿:“陛下,这道菜是公子喜欢的,可要请公子来尝尝?”

谢昀心道,便是不吃饭也饿不死他。

在宫中服侍,最要紧的就是体贴圣心。李崇虽年轻,却是老道。他并不清楚朔月的真实身份,与一众宫人都只当朔月是国师为先帝寻来的客卿,如今又归了谢昀。

谢昀对朔月肉眼可见的重视,合宫上下俱是看人下菜碟的,对朔月自然恭敬,无不称一声公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待公子好,公子自然舍不得陛下,不愿离开也是人之常情。若公子一听说要离开便高高兴兴收拾东西,陛下难道就不伤心吗?”

见谢昀神色放缓,李崇继续循循善诱:“何况,公子这些日子苦读苦练,也是为了让陛下高兴,陡然知道陛下存在放他出宫的消息,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崇温言劝慰:“说到底,还是公子不愿离开。可若是公子见了外头的好,自然不愿意永远待在宫廷之中,自然会为了能出去而多学些东西。”

谢昀叹着气合上书本:“让严文卿进宫一趟。”

严文卿刚刚忙完一宗大案,递到刑部的折子刚送出去,便得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无论如何要用外面的花花世界把朔月迷住,不许他再回来。

这命令下的,人精一样的严大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怕是谢昀兴致来了钓鱼执法:“陛下,这国丧期才过了几个月呢,外头哪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马球会赏花会醉仙居春雨楼妙音坊可都安分的很。”

谢昀鄙夷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号称长安百晓生?”

严文卿拍案而起:“陛下若如此说,臣可就不客气了,回头朔月乐不思归,陛下可莫怪臣办事得力!”

夜半三更,长安城风雨晦暗。

朔月从未在这种时候外出过。他近些日子读书,通晓了些人文道理,不由得忧道:“严大人,天色已晚,街道上是不许人出去的……”

“所以咱们才要乔装改扮,免得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严文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却是轻松,“别担心,本大人今晚带你去逛逛外头的世界。”

朔月奇道:“青楼吗?”

谢昀究竟让你读了什么书€€€€严文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朔月不知可怜的皇帝陛下因自己风评被害。

长安城自有宵禁制度,一旦入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白日里再熙攘热闹的街市也尽销声匿迹。

所谓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在黑夜里做着黑夜的生意,这西坊的鬼市尤甚,远渡重洋来的奇技毒物,尚在官府追缴名单上的失窃宝物,青楼妓馆里的隐秘丸药,常人闲逛,逃犯销赃,暗探私访,一应寻常集市上不敢出现的东西,此处应有尽有。

严文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鬼市更是摸排逃犯、寻找赃物的上上之所,自然深知此间奥妙€€€€他相信此间必定能引得朔月流连忘返。

曲曲折折拐入一条暗巷,严文卿拨开面前破旧的厚毛毡,朝朔月做了个手势:“如何?”

那毛毡原用于遮挡,站在毛毡前便听闻其内喧嚣之声,待严文卿掀了茅斋,朔月只觉豁然开朗。

只见平地开阔,两旁摊贩挤挤挨挨,头顶千灯万盏,火光重重,喧嚣不绝,显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

“朔月哪,教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严文卿懒懒地往前走,“你当陛下不晓得?我看陛下早有废除宵禁之意,这鬼市,早晚得成白市。”

朔月似懂非懂。

他与严文卿一道出来,虽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却无损通身的气派。

能在鬼市摆摊的皆是成了精的,瞧见迎面走来的这二人,一个芝兰玉树秀丽脱俗,一个潇洒疏落宠辱不惊,分明是贵气做派,却刻意穿的低调,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瞒着家里,头一回来鬼市看新奇的€€€€显然是绝好的冤大头无疑。

很快便有人上来毛遂自荐:“小郎君,我这里有上好的丸药,小郎君可要看看?”

“丸药?”

“正是呢。”小贩从掮客乐伎那里识得些公子哥,最是晓得这些人私底下的玩法,一张老脸笑得像湖面层层叠叠的涟漪,“咱们这里的丸药可是市面罕有,不管是让男人金枪不倒,还是让女子欲仙欲醉,各色丸药还有器具,咱们这里都是最好的,咳咳,自然,男子自然也要得……”

严文卿心头一紧,忙拉过朔月,斥道:“混说什么,还不闭嘴!污了我弟弟的耳朵,当心你的狗命!”

开玩笑,他可看出谢昀对朔月的态度。若是把人教坏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料朔月欣然道:“那便每样都来些吧。”

小贩大喜过望。

严文卿:“???”

天知道朔月真的只是求知心切€€€€托谢从清的福,他对丸药一类相当有兴趣。

朔月犹疑道:“陛下……不会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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