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40章

朔月不躲不避,只扬起面庞看他。

这么脆弱又美丽的生物,以如此驯服信赖的姿态依赖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的全部。

谢昀久久注视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某个春天,看见孩提时埋在角落离的杏核冒出一个不起眼的绿芽,在花明柳媚的日子里,一年里最新鲜的风拂过面庞,让素来克己复礼的人有想要迎风大叫的冲动。

但这种感情却又比那绿芽、那春风更强烈,有着难以想象的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需要一滴水,只需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便能顶开蒙在头顶的厚厚泥土,得见天日。

忠贞以虚伪和谎言为基石,建立在混沌之上,清明之下。

他已经放任它破土而出,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它展露于朔月面前。

朔月会愿意吗?他懂得“不愿意”吗?

他沉默太久,直到朔月拽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陛下不生气了?”

鬼使神差,谢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接话,反而道:“我同林小姐没有什么,你别多想。”

再给我一点时间。谢昀默默地想,待我有能力抗衡皇祖母、清洗庞大的林氏一党、将朝堂全然换上自己的势力……不会很久了。

朔月看起来不太懂,但还是乖乖应下:“知道了。”

想了想,他又道:“陛下娶谁我都高兴,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不让陛下和皇后娘娘难堪。”

谢昀给他的回应是长长的叹息,而后轻轻将他拢进怀里。

朔月不清楚这种姿势不会出现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也不清楚这其中蕴含了多少暧昧不清,只知道这是不生气了的意思,小狗重新立起耳朵般高兴起来。

谢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尽数压下去。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生活本就是一团乱麻,怎么会分的那么清楚呢?

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得到世上最忠贞可爱之人的永久相伴,多少人求遍诸天神佛而不得。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直到死亡将他从朔月身边带走,这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好长的一章。€€€€€€有时候想,生活尤其是感情,有时候确实没法算的太明白,如果能糊里糊涂但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也不错。

第51章 风雨欲来

春猎回来那日是四月十二,四月十五那日,大理寺和刑部呈递了审讯结果。

明面上是与北狄勾结的死士,身份做的滴水不漏,暗地里却透出些蛛丝马迹。

严文卿沉默再三,低声劝道:“陛下宜早做决断。”

四月十六,林相入宫,拜谒亲姑母太皇太后。

一贯慈爱示人的太皇太后罕见地发了脾气,林相岿然不动,只道:“此事确实是手下人操之过急€€€€但姑母觉得,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她如今还是太皇太后,林氏如今也权势正盛,谢昀不会也无法直接撕破脸。但往后呢?她终究有死去的那天,届时锋芒毕露的年轻天子可还会念着情分?

念及此,太皇太后渐渐沉默。

四月二十,兵部侍郎陈规、禁卫军副统领墨行等人问罪抄家,罪名是勾结外族、犯上作乱。又有御史弹劾林相卖官鬻爵、广立朋党,林相亦受贬斥,只是丞相之位未动。

一连串动作雷厉风行,严文卿叹道:“终究是没能动了林相。”

谢昀抚着圣旨一角,沉默不语。

十一年的养育救护之恩在前,历经三朝不倒的朋党势力在后,哪里有那么容易?

看着这庞大的世族党派,他偶尔也会想,当年谢从清重用贵妃所在的孟家,是否是因为无力削弱林氏一党,才推举孟家与之抗衡?

四月二十二,御史方蘅上奏在京粮仓粮储亏耗、民田兼并等事,矛头直指林相。林相自认问心无愧,称病请辞。

朝堂之上,天子的声线听起来遥远而冷淡:“准了。”

三朝老臣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年轻的帝王站起身来,明黄衣袍上飞龙在天:“卿年老,不若自此归去。往后余生,寄情山水亦快哉。”

谢昀最近忙于朝政,有些忽略朔月的功课。

朔月却自觉起来,每日待在照月堂里苦读诗书,晚上再抱着铺盖去庆元宫里打地铺€€€€在谢昀异常复杂的眼神里。

林相当然没有真的辞官,只是一句威胁罢了,可以想到,过去他曾多次以这种方式威胁皇帝。

这些时日前朝闹得风起云涌,他也多少了解了些如今的朝堂局势。

林氏是大族,朝中尽是亲信故旧,谢昀当年能够顺利登基,多少得了林家的支持€€€€以林氏太后养子、太皇太后亲自教养的身份。

放眼望去,林家文有相国,武有将军。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在朝中根基深厚,不少重臣皆听命于她和她身后的林党,变着花样儿和年轻的天子作对,亲信难以任用,政令难以畅通。

€€€€即便是血亲,也无法在权势中让步。

放开林氏不谈,周朝自身的情景也并不乐观。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辽阔、物产丰美。但这庞大的底色是触目可及的贫穷,歌舞升平的下头是摇摇欲坠的百姓。

吏治败坏、国库亏空、求仙盛行,十九岁的谢昀从谢从清手中夺过皇位时,这个昔日令四海臣服的国家已迫不及待地展露疲态,武力与德行已无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边疆众国。

要改革,要填补亏空,就要触犯旧贵族的利益,而这旧贵族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太皇太后的母家林氏。

内忧外患交织,少年天子过得很是辛苦。谢昀不提,朔月也不问。

他全都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

这让他很沮丧。

四月末,谢昀突感风寒。

一剂药喝下去,病情反而愈发沉重,一连几天下去,竟是连床都下不得了。

傍晚,朔月打庆元宫外走来,听到角落里小太监窃窃私语:“听太医说,陛下这病凶险,恐怕……”

朔月提着一盏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定。

飘摇的火光映着他霜雪般的面庞,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又有几分鬼魅。小太监唬了一跳,认出这是陛下宠信的客卿,连忙讷讷着告罪退远。

朔月叹了口气,向内殿走去。

说起来,他有数日未曾见过谢昀了。白日谢昀忙于朝政,晚间亦不得相见,往往是晚上他已经睡了,谢昀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二人同榻而眠仿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年多过去,他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知道皇宫重地,即使他偶尔离开谢昀,也不会令天子受到伤害。何况这些时间他每每过去,李崇都说陛下忙于朝政,没时间指点他读书。

朔月哪里在乎谢昀指不指点他读书。他只在意谢昀的身体。

如今天气温暖,谢昀病得突然,他心里总是不安。

听闻谢昀前些日子又去了一次万寿庵,不知为何不叫自己陪同,亦不知这次生病是否又是因为寡淡的母子情谊勾起了陛下的伤心事。

朔月走进内殿时,谢昀还睡着,身侧散着几张字纸,露在锦被外头的手背苍白,透出分明的青筋。

他对字纸上的内容没兴趣,只略略瞟了一眼,便搬个凳子坐在床边,探上谢昀的脉。只是他医术有限,只觉脉象古怪,难以诊治明白。

看着沉睡的谢昀,朔月忽而恍惚。

在同样的金殿中,他也曾这样注视着当年奄奄一息的谢从清不久后,他便死去了。

谢从清即将死去时,他是什么感受呢?

€€€€生老病死,各有天数。

是的,这就是朔月的想法。

彼时少年跪坐病榻之前,轻握着皇帝枯槁的双手,无悲无喜地注视生命的流逝。

谢从清希望他长成神灵的模样,他便也真成为无悲无喜的神灵。

朔月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想。

他竭尽全力在危险前保护天子的生命,但在真正的生死大限来临前,他无能为力。

可现在,他的心境不同了。

谢昀说,不必成为神灵,更不是怪物。要做一个人。

一个自由、快乐、能自立、有才能的人。

作为一个人,朔月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希望谢昀死去。

风雨停歇,天光晴明,似乎所有的腌€€事都随晦暗风雨一道远去了。谢昀醒来时,正迎上朔月的目光。

心动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一睁眼便看到心爱之人。

想到影卫递送的情报,谢昀依然觉得恍惚。

知晓这些事时,仿佛跌落在深海,窒息感像无数只手一样将他拖进更深的海里,进退不得,呼吸不能。

€€€€难怪母亲从不肯见自己一面,难怪自己几岁前一直住在冷宫一样的地方,难怪谢从清几次三番想置自己于死地,难怪皇祖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浑身发冷之际,他听到朔月问:“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本也不是重病,只是偶感风寒,心力交瘁罢了。谢昀勉力戏谑道:“放心,不会叫你突然换个陛下的。”

“不过你也该习惯习惯……”见朔月神情闷闷,谢昀又笑,“我凡人之躯,终究有不在的那一天,你总不能长长久久地守着我。”

“陛下在一日,我陪你一日。陛下在一年,我陪你一年。陛下若是仙去,我为陛下送殡守灵,留在皇宫,照看陛下的子孙后代,永远记着你。”朔月反问,“怎么不算长长久久?”

朔月说的笃定,仿佛在陈述这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永远留在这里,永远记着你€€€€这是世上最沉重也最忠贞的承诺,听者见者自应当感动到泪眼盈盈痛哭流涕,谢昀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沉下来。

这是幼稚如孩童的“在这世上我和你最好”,也是令人心安的“在这世上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窗前蔷薇早开,花影缠绵。谢昀微微向前俯身€€€€朔月很知道他想做什么,不待他开口,便乖觉地把自己送上去,完成了一个亲密的拥抱。

“待我死去,不要留下,也不要记着我。”

谢昀刻意避开朔月的目光,只望着窗前交织的花影。

人心幽深,欲壑难填。他不知道未来一代代皇帝会是何种面貌,面对奇迹一样的不死之身,掌控天下权力的帝王,大抵会做出比谢从清还要疯狂荒诞的事情。

而朔月,他是否有能力与天下之主抗衡?

朔月不会死去。这世间千种刀枪剑戟,万般封喉剧毒,皆无力威胁到小观音的生命。可是他会疼。

他无法想象,过去的十一年间,朔月如何在谢从清近乎凌虐的教养下长大,分明受尽了人世间的折辱,却依旧留存着再坦率忠贞不过的赤子之心。

在离开之前,他必得清理长明族的一切踪迹,抹杀长明族的一切传闻,让朔月以普通人的身份离开宫廷,去往自由自在的远方。在这之前……

朔月怀抱着他,面颊擦着面颊,发丝缠着发丝,要将彼此的心脏融进对方的胸膛骨血。

谢昀深深地吸一口气,伸手抱紧了朔月,一生中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过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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