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虽是认得,朔月却读不大懂。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在谢昀这里翻到带图画的书,颇觉新奇,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又向后翻了几页。
入目皆是相抱相拥的图画,图边皆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却无一例外有“春”“花”“鱼水”“软香温玉”等字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谢昀午觉方醒,听得外间有翻书的声响,笃定是朔月。
€€€€难为他,在这种热腾腾昏沉沉的午后还在读书。朝朔月走过去的时候,谢昀颇有些欣慰,甚至开始琢磨怎么奖励一下用功读书的人。
直到他看清朔月手中那本所谓的“诗经”。
那……那是……
欣慰热泪尚未盈眶,目睹这一切的谢昀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午睡方醒的迷蒙倦意刹那间消散殆尽。
偏偏那个把隐秘回忆从地底下掘出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反倒抬起头来,指着某一行文字问他,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谢昀:“……”
什么“嫩蕊娇香任恣采”,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又是什么“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素来端方严谨的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少年时难得的荒唐回忆。
当然,这份不幸主要源自交友不慎。
大理寺里,熬了整整一夜审犯人的少卿大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喃喃道:“奇怪,这么热的天,不应当啊……”
“一定是大理寺太阴冷了。”
嗯,是该向上头申请点经费修缮修缮了。
谢昀来不及回答朔月的问题,几乎是立刻疾步上前,劈手夺走了他手中那本诗经€€€€严文卿少年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杰作。
“……”手中的书册突然被夺走,朔月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陛下?”
“这是……这是严文卿落在这里的。”谢昀顿了顿,又匆匆补充,“我们幼时一道读书,他有些东西落在这里,我正要派人把东西送回去。”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刚想说“怎么落在这里这么久”,看着谢昀紧张的神情,脑中却蓦然无师自通地划过刚刚学到的一个词“欲盖弥彰”。
见谢昀收起那本书,他恍然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等等,陛下,你还没……”
谢昀打断他:“你不需要读懂它。”
朔月:“我需要。”
谢昀正色道:“不,你不需要。”
话题似乎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流转过去。
朔月眨眨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关“需不需要自己守在谢昀身边”这一话题的争论。
从春天到夏天,从百花盛开到草木葱茏,这一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赢得了这场争论的胜利。
朔月撇撇嘴:“那我回头去问严大人。”
谢昀:“……”
“这本要还给严文卿,看另外这本吧。”谢昀拿了另一本,随意掀开一页,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意思是说……”
朔月打断他:“不一样。”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谢昀故作严肃:“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春’?你记错了。”
朔月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辩驳:“陛下,我真的不傻。”
“是吗?我看你挺傻的,自己看了什么都记不住。”谢昀漫不经心地回嘴,手下迅速翻着书页,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足以搪塞过去的东西。
很遗憾,这是一本正经诗经,不是伪装成诗经模样的春宫图。
朔月盯着谢昀的动作:“……”
怎么说?他希望留在谢昀身边,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谢昀当成傻子。
朔月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图画,旋即勾住谢昀的脖颈,非常及时地学以致用。
“方才那书上便是这般。”朔月强调道,“我没有记错。”
朔月拢着他的脖颈,凑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拂在谢昀面庞上,像是羽毛拂面,痒酥酥的。
谢昀试图偏开脸,躲过那阵温热轻缓的气,朔月却像贴在他身上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真是长本事了!
他咬牙道:“你……给我起来!”
朔月不肯松手。
谢昀咬牙,冰着一张脸威胁:“你再不走,今日课业加倍。”
朔月恍若未闻。大抵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舔了舔谢昀的嘴唇。
舔一下,没有反应……再舔一下。
留下一个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印记。
“陛下?”门外远远传来李崇的声音,“太皇太后请您过去,您……”
挂在身上的家伙眼睛眨了眨,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出言威胁道:“陛下,我……”
谢昀深吸一口气,按住朔月的后脑勺,快刀斩乱麻。
“……唔!”
嘴唇被咬得有点痛,朔月下意识挣扎。
一双手却伸进衣衫,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一阵天旋地转间,朔月重重磕上身后的衣柜。
却不怎么疼,触觉柔软温热。
€€€€接住他的,是谢昀的手掌心。
朔月眼睫毛上浸了些湿漉漉的泪水,呆呆地望着谢昀。
谢昀居高临下地站着,呼吸丝毫不乱,面色冰冷,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激烈境况的主使者。
迎上朔月愣怔的视线,他冷然道:“今日课业加倍。”……
盛夏的下午,连风也是热的,冰鉴吹出丝丝缕缕的凉气,立刻便消散在了空气中。朔月盯着窗外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噬咬的刺痛。
是与过往一切都不相同的感觉。是什么呢?
朔月想不出什么,只好提起笔来,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继续绞尽脑汁地写着两倍的功课,写着写着便瞌睡了起来。…………
忽然有晴日暖风悄悄溜进来,替睡着的人翻过一页书。绿阴幽草,悠悠夏日,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第67章 失去一切的那个晚上
融化的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路上尽是泥泞的雪坑,深深浅浅交错,一直蔓延到一处隐蔽的宅院里。
宅院里灯火俱灭,唯一亮着的是一只龙头模样的灯笼。灯笼的主人平躺在床上,眉头深深拧起,睡得并不安稳。
行宫的火似乎一直烧着,没有熄灭的时候。
梦中他反反复复回忆那荒谬的一夜。
四个月前,他还是高坐明堂的皇帝,拥有着世人艳羡的权力、地位、珍宝,以及……朔月。
而且他与慧云夫人的母子情分似乎在渐渐好转。他派去万寿庵探望的人回禀慧云夫人的近况,说慧云夫人问“陛下近日可还安康”,知道他春猎时险些受伤,还让人带回了亲手调配的伤药。
虽贵为天子、前呼后拥,这却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得到母亲的问候,心中喜悦自然不必多言。
这些事情,他对朔月隐瞒了。
他嗅着伤药清新略带苦涩的气息,在与林氏的纷争中抽出时间,甜蜜而荒唐地幻想,等到他与慧云夫人能像正常的母子一样相处,等到他处理了权势纷争、安抚了皇祖母,等到他和朔月表明心迹€€€€他便把朔月带去母亲面前,像天底下所有的夫妻爱侣一样获得母亲的认可、得到母亲的祝福。
而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心底最深处的怀疑,所以才没在第一时间与朔月分享喜悦。
直到那次去往万寿庵,听到了慧云夫人与侍女琴心的对话,他才知道那些幻想有多么荒唐。……
“夫人,再多前尘往事,终究也不是陛下的错,何况林遐早已死在了南羌,您又何必……”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随后响起的是慧云夫人的声音,与他想象中母亲的声音很像,柔和、清冷,但说出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窟,“他本就不该诞生,若非林遐强迫、太皇太后威逼,我岂会……”
随后的话他渐渐听不清。
屋里的谈话声与太阳一道沉入地平线,琴心打开门,看见了面色苍白的谢昀。……
回宫后,谢昀开始生病。
那段时间,北境出了个所谓的神明,朔月自请离京北行。暗卫送来了情报,尽管当年的痕迹已经被刻意抹除大半,但依稀可窥伺真相。
林遐醉酒后强迫了彼时还是天子嫔妃的慧云夫人周令仪,为着家族和自身性命,她不敢声张,奈何怀上了谢昀。悄悄落胎不成,更是危及生命,只能看着这个孩子在她腹中越长越大。
一朝东窗事发,太后为保住林遐,欲杀慧云夫人,慧云夫人为保命更为保住家族,生下谢昀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二十年。
谢从清从不喜欢慧云夫人,何况那时他已经有了喜爱的贵妃,对谢昀这个庶长子也冷眼相待。太皇太后看重林家,或许怜悯他是自家血脉,未曾对他动手,放任他自生自灭着。
谢昀在无人问津中长大。直到林皇后终年病弱无子,难以延续林氏荣光,孟贵妃母子势大,太皇太后因此想起谢昀,将他带出了冷宫。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念平生如履薄冰,换得二十年笑话一场。
亦在此时,林家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恐惧于皇帝的清算,一时急流勇退,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更是自称年迈体弱,去往行宫将养。
谢昀对慧云夫人承诺:“我会为您报仇。”
他留了让位诏书,又将还朔月自由的诏书交给最信任的严文卿。
行宫传来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时,谢昀是猜想到会发生什么的。因此,当林迩自太皇太后的病榻后出现,手握锋刃朝他袭来时,他除了失望,也并不意外。
林迩深知皇帝容不下自己,加上官僚和皇室们对谢昀的改革多有不满,决意孤注一掷谋反,届时扶幼主上位,依旧稳坐朝堂。
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层层燃着百盏莲灯。为太皇太后服侍汤药的侍女尚未来得及退下,瑟缩着缩进角落。
寂静的宫室里,弩箭箭光森寒,林迩手中锋刃雪亮,太皇太后低声含泪劝说:“昀儿……”
太皇太后戛然而止。
地上鲜血蜿蜒,林迩尚未断气,犹在呻吟。床头的参汤氤氲着袅袅热气,谢昀抹去溅到侧脸上的血,默然而笑:“您未免太小瞧我。”
众人都退下,寝宫里只剩祖孙二人。
重重帷幔垂地,纷繁华丽的刺绣沾染了血腥。侍女静默地立在帷幔之后,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