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故事,记录故事。至于故事的走向,他偶尔也愿意亲自掺和一手。
房间里头光线昏暗,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和血味儿。
一排扑簌簌燃着的烛火下,朔月正圆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仓促而憔悴的谢昀。
【作者有话说】活了!€€€€本来想趁朔月没醒偷偷进去看一眼的谢昀:可恶,被骗了。
第91章 我来找你了
朔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开始在什么地方?是无人问津的荒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是浸泡了鲜血的华丽宫殿,还是春日里飘扬的白布?
朔月记不清了。
一切景象都消弥在大雾里,他在荒芜的原野上踽踽独行,茫然不知归处。这时,他听到一道声音。
他一开始听不清,也没有在意。但那声音一直执拗地重复,直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那声音说,醒过来吧。
醒过来吧,我很想你。
醒过来吧,我需要你。
然后他感到痛楚。
沉睡在母亲身边时,他已经脱离了俗世的痛苦。事实上,此时尘世中存在的所有法子已经对他没有用了。
但突然之间,有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将他拉住了。
那力量将他凝固干涸的血液点燃,将他折断的筋骨重塑,带着足以令他重生的磅礴气势,亦唤起一阵阵火燎般的疼痛。
他在沉睡中亦忍不住挣扎。
好痛,好痛,实在是太痛了。
活着的时候习惯了疼痛,但作为一个死人,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即使那疼痛有可能将他带回尘世。
€€€€尘世,有什么好呢?
他在乎的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而且他的死亡能带来长生诅咒的终结,死去的他比活着他的更有价值,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强行活着呢?
朔月因此决定把自己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追随母亲,追随朝露,去往早该抵达的彼岸。
可是那声音却又响起。那声音总是在他想离开时响起,在他即将随风飞去的时候响起。
那声音拽着他,拉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意识模糊,他想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谁。
是他……不想让自己离开吗?
他一贯不想让那人失望,于是忍受着那样的疼痛,终于等到血液沸腾,骨肉重生。
上天奖励了他的勇敢,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房间歪的玉兰树幽香阵阵。容凤声对这漫长的沉默深感无趣,无聊地踱来踱去,开始怀疑自己救人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这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真的能达成自己满意的结局吗?
却在此时,一身银黑龙袍停在他面前。
谢从澜屏退了众人,微笑颔首:“容先生,别来无恙。”
容凤声大喇喇地打招呼:“原来是陛下,别来无恙。”
他们仅在多年前遥遥见过几面,不算熟识。他上下打量谢从澜,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来看朔月的?”
谢从澜微笑不语,容凤声却是何等心明眼亮,一语戳破了谢从澜笑容面具下的心思:“陛下可是有求于我?”
屋里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容凤声暂且对这两人放弃希望,转而将兴趣投向了新来的谢从澜:“让我猜猜。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
“说来惭愧,但我就爱这种俗套剧情。”容凤声笑道,“如果陛下希望这样的话,我很乐意。”
不料谢从澜却摇摇头。
朔月醒来,他自然希望朔月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有机会,他有更像达成的愿望。
今夜月光清亮,人心被映得清清楚楚,所有隐秘都无影遁形。
谢从澜向容凤声深深一揖:“我自幼身体孱弱,太医断定寿数不长,而今只愿得康健之躯。若得先生相助,感激不尽,愿奉上所有。”
似是怕容凤声误会,他又补充道:“不需长生,只要如正常人一般便好。”
自从知晓自己寿命短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渴望生命,更渴望一切与旺盛生命有关的存在。
但这对容凤声来说毫无关系。他眯了眯眼,有些无趣地哦了一声,看起来不愿意接这个额外工作。
却在此时,房间里有人走出。
月光下,来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与宫墙飞檐漆黑的阴影交缠不清。
容凤声精神为之一振:“来了?”
被果断忽视的谢从澜抿了抿嘴,自觉退至一旁。
“多谢容先生相救。”黯淡月光下,谢昀的面容晦暗不清,看不清神情。他朝容凤声行礼,又看向谢从澜:“多谢陛下这几日的收留,我这便离开了。”
容凤声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身后又探出一个身影。
朔月匆匆追出来,头发没簪好,外衣还没披上,一身雪白里衣犹带斑斑血迹。他扶着门框,有些剧烈地喘气,但抬头时,那身影已经幽灵一般消失了。
容凤声跳脚:“你……”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人救活,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是想让他做赔本的买卖吗?
朔月怔怔望向谢昀离去的背影,却没追上去,反而朝容凤声两人走来。
他谢了谢从澜多方寻觅,谢了容凤声救命之恩,神情沉静,整个人苍白而坚韧。而后,目光定格在容凤声身上,他轻声开口:“容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五日后,西郊小院门口。
谢昀照常在清晨推开门,一眼看见了门口蜷成一团的家伙。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时分,地上还湿漉漉的,垂柳新叶叫雨水洗的更鲜亮,绿幽幽地在空中飘荡。在这清晨幽绿的炊烟中,朔月就抱着个包袱,蜷在谢昀家门口的屋檐下。
他似乎一直在竭力把自己缩成不大的一团,双臂抱膝,脸颊埋在包袱里,几缕碎发有些泛潮地贴在脸上。头发乌黑,更显得露出的那一点面色雪白。
心跳如雷。谢昀默然站着,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幽幽燃着的烛火下,谢昀一直没有开口,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见的是他,千方百计寻找容凤声给朔月医治的还是他。为朔月离开自己气恼不已的是他,但心疼朔月的遭遇、一直一直放不下的依然是他。
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说话的准备€€€€他只是想趁朔月未醒,看看他,然后离开。
许是这场死而复生耗费了太多体力,朔月一张面庞越发瘦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黑黝黝直愣愣地望着他,好像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
终于到谢昀耐心耗尽、一刻也无法停留的时候,朔月绞着手指,轻轻问出了声:“你……你还要我吗?”
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那份紧张和惶恐被浓郁不散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托举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谢昀的衣角。谢昀顿了顿。
他此刻应该想起什么,或许是刺进自己心口的那一刀,或许是朔月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什么都好,只要能支撑着他决绝地离开。
但不知为何,他眼前蓦然一阵酸涩。
“把事情处理好再说。”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五天之后的清晨,朔月来了。
湿润的晨风拂过面庞,带着乡野间清新的草木清香。在谢昀静默的注视下,朔月睁开了眼睛。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红嘴山雀。灰蓝色羽翼振动出一小片风,它昂首站在朔月对面的草地上,为新搬的家而愉快啼鸣。
意识溪水般缓慢流入脑海。
€€€€这是谢昀的家。
庆元宫中他和谢从澜告别,照月堂里他向容凤声做了承诺。太皇太后已经薨逝,林氏一党已经清算,林遐更是已经身死。他确定了长明族人的诅咒已经终结,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想,自己应该是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
于是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第一次离开皇宫,一步一步走到了西郊,来到了谢昀的家。
彼时天色已经入暮。他风尘仆仆地站定,望向橘红天空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涌出一股混杂着宁静和忧惧的浪潮。
离开时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然而真的再见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我……我来了。”雀鸟啾啾的啼鸣中,朔月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自己就这么来了……谢昀会生气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鼓起勇气看向谢昀的眼睛:“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我来找你了。”
第92章 一起生活的第一天
谢昀沉默了一瞬,微微侧开身体,朔月连忙跟着进了门。
至少谢昀让自己进了门€€€€朔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默默跟在谢昀后面,偷眼打量这个院子。
小院不算大,但很整洁,又极秀丽。
院落坐北朝南,春夏之交,满园绿茵。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三五间屋舍便在其后。靠窗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桃树,枝桠直直伸到二楼窗上去,洒下一片浮动的树影。
屋后土地平坦,水井将附近的泥土滋润得潮湿柔软,随意撒下去的菜种花种不需人催,已然萌发。
朔月看得出神,谢昀却突然在屋前停了脚步。他躲闪不及,鼻子直直磕上谢昀后背。
谢昀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鼻子上的痛觉很是鲜明。朔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讷讷道:“我来……找你。”
“找我?”谢昀咄咄逼人,“找我做什么?”
朔月呆呆地重复:“找你……”
是啊,找谢昀做什么呢?要他的原谅吗?要他的爱吗?要他们冰释前嫌,坦白心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他最终只张了张口,打开包袱,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谢昀面前:“我不白吃白住……我带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