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79章

谢昀就坐在自己身边,手心还搭在自己手背上。可能是自己的体温太热了,朔月莫名觉得那只手一瞬间凉了下去。

他默了片刻,干巴巴道:“那……借你吉言。”

调戏完老实人的容衔一心满意足地离去,徒留房间里两人默默相对。

朔月纠结再三,率先讷讷开口:“谢昀……”

谢昀却神色自若。他给朔月掖了掖被角,起身道:“睡吧。”

朔月一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对于他的紧张,谢昀看起来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他指一指残留着棕色药痕的碗:“我去洗碗。”

“然后回来陪你。”

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朔月渐渐睡沉,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苍白的脸色泛起红晕。

谢昀没有食言。他坐在朔月身边,静静注视着沉睡的人。

大概是怕他离开,朔月沉睡中还握着他的手,抓得很松,但每次想动一动都会让他从梦中惊醒一瞬,然后迷蒙着眼睛四处找他,于是谢昀不得不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真是够麻烦的。

一贯嘴硬的谢昀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种麻烦,不承认被朔月麻烦着、需要着的感觉千金不换。

这世上这么多人,偏偏只有这家伙能让他麻烦,他竟然也心甘情愿。只是……

朔月双唇忽然动了动,呢喃着说了什么。

谢昀心中一片柔软,附耳去听,却听到一个今生他再也不想听到的称呼。

朔月嘴唇嚅动,含糊地吐出几个字眼:“陛下……”谢昀没回答。

朔月梦中得不到回应,愈发着急起来,声音也清晰了许多:“陛下……”

“哎,我回来拿东西。”房间里忽然闯入另一道声音,容衔一推门而入,从桌上捞起那只遗落的小玉瓶,“打扰了,你们继续哈……”

那声“陛下”同样清清楚楚地落入容衔一耳中。

谢昀坐在一旁,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侧影。

容衔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抬起手,宽慰地拍拍谢昀的肩膀:“谢公子别往心里去,朔月这是病了,意识不清楚才这样的。朔月心里只有你,哪里还会有什么别的陛下。”

搭在朔月手背上的手轻轻摩挲,谢昀没看他,淡声道:“借你吉言。”容衔一走了。

这下应该是彻底走了,再进来的话未免也太没有眼力见儿。

谢昀呼出一口气,把门关好,重新看向朔月。没关系。

他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朔月喝了药在昏睡,神志不清,而“陛下”这两个字又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称呼,他会呢喃这个称呼也再正常不过€€€€过去朔月不也是天天叫自己陛下?

何况自己既然已经原谅朔月重新开始,又纠结于过去不放有什么意义?

一场风雨过后万物如新。谢昀自觉神魂如天地般宁静,足以包容万物,于是平静下心绪,垂眸看着朔月。

€€€€没错,我不在意。

然后他用那只空闲的手摇了摇朔月,逼睡着的人开口:“你刚刚说……哪个陛下?”

“……”朔月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

谢昀却不肯罢休,魔鬼般附耳低语:“你刚刚叫的……是哪个陛下?这个陛下叫什么名字?”

朔月好像被问烦了,甚至挪开了一直抱着他的手,翻了个身朝另一面睡去了。

谢昀:“……”

谢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好得很,今天不把这个问题问明白,明天他就不姓谢。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本来就不该姓谢。

谢昀呼唤道:“朔月。”朔月不理他。

谢昀不死心地给朔月翻了个身,逼迫他面朝自己:“朔月,陛下是谁?”

朔月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睡梦里他也有预感,如果自己再不睁开眼睛的话,眼前这个人会直接上手把他的眼皮扒开。

“陛下……”他咕哝了一声,“陛下就是陛下。”

谢昀抓着他的手指指自己:“那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睡梦频频被打扰,再好脾气的人也要生三分气。

“陛下就是陛下。”他回答着刚才的问题,“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能活一万岁的人。”

标准的回答,只是不能满足谢昀。

谢昀不死心,凑近了钓鱼执法:“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从澜的人?”

不待朔月点头,他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朔月做老好人:“挺好……”

谢昀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接着又抛出下一个:“那你喜欢他吗?”

问题怎么没完没了的。朔月全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循着他的发音,去重复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喜欢?”

而后实在是回答不了什么了。他闭上眼睛,缩成一团睡去了。

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谢昀叹气,笑自己糊涂。

也是,对着一个糊里糊涂的病人问什么呢,便是要问清楚,也该等病好。

但他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忽然就乱了。

昨夜本能和情感一道燃烧,今朝理智才些微复苏。朔月到底是出于喜欢才与自己在一起,还是出于歉疚所以才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答案其实是昭然若揭的,但谢昀一贯没有自信。

他低头给朔月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睡吧。”

可是手却又忽然被攥住了。

朔月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神迷蒙得像蒙了层雾,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盯着谢昀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谢昀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睁着眼睛睡觉的新病,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那雾蒙蒙的眼眸忽然间弯了起来,亮晶晶的笑意冲破了药物和沉睡的藩篱。

谢昀心跳漏了一拍,只听朔月笃定地开口:“你是谢昀。”

“谢昀就是陛下……我只认得一个陛下。”

灵魂好像抽离了身体,谢昀飘在空中,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是谢昀。可我现在不是陛下了。”

一时之间,谢昀生出一股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庄重感。

对他们来说,这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这个问题背负了一年的血泪挣扎,如果要提及,应该放在书房,放在两人都清醒冷静的白日。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芙蓉帐暖春宵一度,在一个人意识不清沉沉睡去的时候提及。

但他就是这样问了。

我是谢昀,我不是陛下了。

那……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陛下,还是因为……我是我?

他一生渴求的纯粹和独一无二将要在此刻证实。谢昀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朔月花了很久,才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明白。眼中的笑意慢慢退去,却更紧地抱住了谢昀的手。

他极力睁开眼睛看向谢昀,睫毛扑簌簌得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不是陛下了。可……你是谢昀。”

“谢昀……”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叫谢昀的名字,很小心很小心地祈求,“对不起……我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第96章 不用来生

脸颊上突然划过一阵濡湿。谢昀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朔月看见他在哭。昏睡的人极力同倦意和药对抗,试图伸手擦去谢昀脸上的眼泪。谢昀任由那只手来回擦拭,却是泪如雨下。

这间房屋是他为朔月准备的。

在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室血脉、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皇宫、离开皇位时,便开始着手布置这间小院。

他捕捉朔月曾说过的一字一句,按照他们的喜好,在忧虑和期待中,一点点布置了属于他们未来的家。

后来朔月没有来,他独自在这里度过半年春秋。

年轻的人太过骄傲。他嘴上说着不怨,平静地放任心爱之人远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在仇恨尚未结清的时候,他带着新伤旧伤,独自一人坐在似锦繁花中算计。心中的棋盘摆满棋子,每一步都算计着昔日的至亲之人,想久了,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更想不起自己曾经有一个托付真心的人。

可是所有情绪在看见朔月“死去”的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谢昀俯身,小心翼翼地去吻朔月的额头。

肌肤的触觉真实而温热,他却禁不住落泪。

某个雨夜,他像往常一样去拥抱身侧的位置,却只触碰到冰冷。他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被人挖空了心脏一般茫然无措,酸涩痛楚的滋味蔓延全身。

这就是想念吗?

谢昀渐渐知道,自己在想念他。

即使他离开自己,即使他看重契约胜过自己,即使自己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

那么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朔月,你去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总是说对不起。

可我不想听那个。我只想知道,你也想念我吗?

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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